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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丨润物无声——父亲生命的真实写照
李宏仁先生少年像

采访人:吴士新(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受访人:李岳(李宏仁之女)
 

Q

吴士新:李宏仁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石版画教育家、奠基人,为我国的石版画发展、教学做出了卓越贡献,您能不能就李宏仁先生是如何走向这条道路的谈一下?


李岳:我父亲回忆,他从小就喜欢画画,爷爷也画山水画,但他一路基本就是自学,家里再拮据,奶奶也要在东安市场给他买画纸和水彩颜料,还买旧书摊里的外国画报,他临摹上面自己喜欢的。

凭借优异的学习成绩,他考上了北京四中,还曾在校园办过画展。1948年,初中毕业时家里已经无力供他继续在四中读书,送他去了免学费的天津省立工学院就读。不久平津战役爆发,由于战事不能继续学业,即回到了北京。

一个年轻人,身体不好,迷茫中给自己找出路,也为了贴补家用,画插图投稿给《青年画报》《儿童画报》之类,后来就专门为一家北京团委出版的刊物画插图。主编爱惜这位青年的才华,正值中央美院第一次招生,推荐他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

经过专业考试的选拔,1950年,父亲与靳尚谊、詹建俊、蔡亮等数位先生,成为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第一批学员,师从徐悲鸿、蒋兆和,彦涵、李桦等先生。

1953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就读研究生期间,即开始了石版画技术的研究和创作。1954年就读研究生期间即开始任教,他的素描画的非常好,就教授素描课等基础课程,同时受李桦先生之命“进入石版画研究”。1955年研究生班毕业后正式留校任教,就此开始了他投入一生精力和热爱的石版画研究,教学和创作。
                                      
李宏仁先生在老美院石版工作室教学

Q

吴士新:您父亲李先生给您留下印象是什么?


李岳:2013年,父亲举办了平生唯一一次个展“润物无声——李宏仁石版教学研究展”,“润物无声”这真的是他一生做人做事的写照。

父亲少言寡语,内心细腻,充满温情,这从他的作品也能看出。他一生无论是对家庭,对艺术,对教学都是默默付出行动。

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一周回一次西郊的家,有一次他回家,给我讲“丑小鸭和白天鹅”的故事,结果把我讲哭了,我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被子流眼泪,爸爸应该是不好意思地“落荒而逃”了。那大概是记忆里最完整给我讲故事的情景。

后来我问他记不记得,他笑说不记得了。他极少主动回忆自己的事儿,无论生活的困苦,工作的艰难,只字不提,从来听不到他对人对事的任何抱怨。长大后知道家里总是很拮据,但我从小没感到过任何匮乏。

晚年他更加惜字如金,尤其对我,只是不经意间会说些什么。2020年妈妈走后的第二年,因为疫情保姆不能来,哥哥和家人也不能来,只有父亲和我困守孤岛,虽然很不易,但我却很感谢那段与他独处的时光。

有一天,我和父亲相对而坐,为了排解他的孤寂,给他读了文国璋先生为他倾尽全力出版的画册后面的评论文章,以及很多先生,学生对他的评论。他默默听我读,之后,他慢慢地说——那时他表达已经不太容易了,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清澈极了,神情安然,内心依旧坚定且从容——他说,这些评价太过于高了;他说:

“我知道,我这一生做了一件事情,就这一件,我认认真真,竭尽全力地完成了一件事,没什么了不得。”停了停,他又慢慢说,“人这一生,只要一件事对别人有益,哪怕有一幅画让别人有所感,就很好,就够了。”

这是沉默的父亲长时间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这是他的心声。
 

Q

吴士新:在中央美术学院石版画教学、研究方面,李宏仁先生做了哪些工作?


李岳:在读研究生期间,他便受命于李桦先生,独自开创石版画这一崭新的学科及教学体系,为新中国第一个石版画工作室的创始人。

从走访民间石印作坊开始,一步步艰难前行:寻找石版和选取适合的制版材料;搜寻、调试和改进设备;尝试和研究各种技法;制定和完善教学课程……点点滴滴,无不在摸索实践中发现,在无数次的失败中改进、积累和完善。

石版画的教学,创作领域都是一片空白,一切从零开始。真的是从“无”中生“有”,白手起家。没有多少现成的东西可以参考,听他讲,由李桦先生引荐,得到张安治老师关于石版印刷技法的一本小册子做参考。那时陶瓷系有用于在陶瓷上印制图案的石印机,他也去学习,石版工作室的第一台机器是从陶瓷系调拨来的。之后他遍访前门、珠市口一带的石印局和手工作坊,搜寻收购石印机,石头;也学习一些印刷技法,还在那里请到中央美院石版工作室的第一位技师李勤老师,对他当时的教学有很大帮助。

当时的石版印刷主要集中在一些手工作坊里,主要印制一些点心铺,药铺的包装,广告。机器设备陈旧,与石版艺术创作和教学要求还有很大的距离。他从一开始就在不断改进机器性能,以适应教学和创作。石版的制版需要一些化学药品,腐蚀用的酸与胶的比例决定制版的不同效果,找到试纸之前,他真的会用舌头去试。我能想象到他如何艰辛又投入忘我的沉浸在反复的工作里,也像他自己所说,虽然艰辛,但乐此不疲。

小的时候不懂,后来回想,他很多时候出差,都会去某些专业印刷厂之类去搜寻各种材料,改进印刷设备,不止是石版版材,还有具体到每个影响印刷效果的材料:比如为了压力平均,防止压断版材,亲手制作印刷机上承托石材的木头架子,试验缓和压力的厚的工业毛毡……为了找到合适的垫板,去过电影厂找包胶片的纸壳,试验后不理想,偶然到上海出差,在工业街卖工业板材的地方找到垫板。很麻烦,要开介绍信,打报告,再去买,因为属于重工业产品——太多琐碎的事都需要亲力亲为。他心心念念都是关于石版教学,兢兢业业,不辞辛苦,也乐在其中。

为了能让印刷效果好且平稳,他没停止过对机器和设备的改进,八十年代和技师谢添老师一起研制了新型印刷机,还获得了国家奖项。可他没有满足过,到了晚年仍然念念不忘。

也不止一个人疑问,为什么李先生还那么热衷于石版的技术。他有一个很单纯的念头,也是个执念吧,他一直以石版画教学为己任——他太知道石版画语言的美与独特,也太知道制作过程的不易。他想通过自己的不断改进让学生们更容易地印出自己想达到的效果,体会石版画的魅力。

我能感到晚年的父亲的孤独,那是我也不能抚慰的,他曾对我说过,“好多想法,要做的事和要画的画都只能带走了”。但他从不悲观,单纯得像个孩子,他说,“对于命运的无奈也要欣然接受”。有时,我担心他闷,他说,“不会,心里有好多东西呢”。

父亲的眼神从没有老年人的浑浊,到最后他的眼睛也是清澈明亮的。
 
李宏仁先生石版画作品《赵一曼烈士像》

Q

吴士新:李宏仁先生的石版画作品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它没有夸张的形式,却总能给人一种温暖的力量。您怎么看待他的艺术创作?


李岳:大家都知道的他的代表作《赵一曼》,1978年应东北革命烈士纪念馆之邀而创作。

当时只提供给了一张烈士的照片做参考。为创作人物需要,他与同事在北京西单附近找到赵一曼烈士儿子的住处探访,偶然发现烈士的后人与其本人很像,于是拍下照片,与烈士本人的照片一起作为蓝本。他还读了她的传记——一位看似柔弱的女性,为民族大义能承受如此痛苦,他深受触动,满怀敬意。

没有概念的英雄描写,而是用柔和丰富的色调,描画出一位新女性的美好形象,表情安详,温厚而坚毅;眼神的刻画透露出人物信念的坚定与从容。这幅画作表达了他对这位革命烈士,一位非凡女性的敬意,爱戴与缅怀。

他还受邀创作《长征组画》等历史题材,都充满了对人的情感与敬意;《冬日的白杨》里挺拔的杨树,冬日的清冷但树后透过温暖的阳光;优美,沉默,寂静又充满生机和力量。

他的画都来自于生活,很多都来自写生。他总是随身带着速写本和笔,见到有意思的就随时画下来,如果来不及,就凭记忆画下来。再平凡的生活对他似乎都不乏味,而不平凡的也可以充满深情地平静表达。

他的作品没有炫技;朴素、安静、不耍酷、不时髦,但隽永,因为来自于真切深厚的生命体验,来自于内在的关切。他的追求是“所成作品,愿能尽与欣赏者以欢愉。”总会给人以美好和希望。

作品终归是跟人分不开的,他的性情温和,充满热爱,总是向内求,不张扬,朴素但情真意切,这些都自然而然地表现在他的画作里。

他研究的太专太深入,对石版画语言的独特运用可以说是炉火纯青,技术和他的艺术涵养、真挚情感追求完美结合,相得益彰。
 
 李宏仁先生石版画作品《冬日白杨》

Q

吴士新:你怎么看待你父亲的这种性格?


李岳:父亲最大的特点是沉默和温和,小时候我不懂,总认为艺术家都应该很张扬,对一些事情要去评判,他几乎从不这样做。为什么这样温和?随着年龄渐长,我才渐渐明白他,也很佩服他这一点。

他是敏感聪慧的,他不是看不到问题和缺点,而是总能同时看到别人的难处、不易,报以包容和理解。他性情上也许有看起来弱弱的一面,但他有担当,内心坚定强大。

哪怕别人并不理解,他只是不言不语的去做事,以美好,以希望回馈。他喜欢用艺术的方式来化解生活的压力、工作的繁重与人生的波折。他从不批判与抱怨,不会争,有些时候也许显得笨嘴拙舌,老实木讷,其实他内心丰富且辽阔。

特别是到了晚年,疾病带给他的身心痛苦折磨着他。但是,只要拿起画笔,眼睛就是发光的,入定了一般,仿佛所有的痛苦跟他没关系,进入了一个无比美好的自己的世界。

退休后,他身体很不好,四处求医问药,不能如他所愿继续画画,继续印石版。使得他一度得了老年抑郁症。有一次看见他本子上写“什么是退休了?就是干够年头了可以不干了?还好多事情没做完”。有一幅没印完成的石版,叫《老将军》,画里一金盔铁甲的老将风中执剑扼腕,应该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


Q

吴士新:李先生珍藏的那台石印机,始终跟随着他,你的第一个作品也是在这台机器上诞生的吧。


李岳:的确,这台石印记跟随着父亲,见证了他创建工作室,见证了他的创作,搬家数次,始终陪伴着他,最后只有他能够“搞定”这台机器,让它继续工作。其实,这台机器就是他从手工作坊里淘换来的其中一台,随着岁月变迁,不断搬挪,连零件,摇把都得拼凑上去,只有他还能和这台石印机“心心相印”。这也是当年为了表彰他创建石版工作室的贡献,李桦先生特意奖励给他的。这是他的宝贝,从小我就记得它和父亲密不可分,在老美院里辗转搬过好几次家,每搬一次他都像鸟儿续窝似的不厌其烦重新搭建他的设备,还总是买回很多七七八八的零件做成对版的装置,像个科学怪人。最后是搬到帅府园三号院的地下室。那组协和医院的组画就是拆迁之前在那里印出来的,也是他最后印的石版画了。

我的第一张石版画也是在地下室里这台老机器上印出来的。父亲指导我一步步制版、印刷,其间他说回家取东西,那是个有大窗子的半地下室,我一边打墨,一边余光感觉到他停在窗边观察我,老父亲当时应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李宏仁先生作品《童年》(为7岁女儿所作)

Q

吴士新:作为他的女儿,您也曾从事过石版画的创作与研究,李宏仁先生对您有没有这方面的期待?


李岳:他从来没有刻意让我学画,只是观察,引导。现在想来,期待肯定是有的,但不表露出来。我的每一个进步他都高兴,我的任性他都包容,忍耐。这些年中断了绘画,我觉得他比我不甘心。看护妈妈和他的这几年里,只要我拿起笔,无论画些什么,我都感觉到他的开心。

在他走之前不久的一次聊天,我说,没跟您一起画画很抱歉啊。他却说,你做的很好了,没能带着你一起再印石版画也很抱歉啊。 

最后的共处时间里,我说:您一定要自自在在,要开心哦。他笑笑,对我说:“好,你将来一定也要自自在在,开开心心。“
 

Q

吴士新:李先生在中央美术学院石版画教学方面倾注了毕生精力,您是怎么看待这种贡献的?


李岳:父亲一生投入地做这件事,承受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劳累、委屈,经历了太多艰难困苦,但是,作为女儿,我离他很近,更能理解到他的奉献并不求回报,体会到他内心的安宁和富足,特别是当人们欣赏他的画作之时,也会体会到他内心的那种平和与快乐。付出和幸福是一体的,分不开的,就如父亲在谈艺录中所写:虽然艰辛,但乐此不疲。所成作品,愿能尽与欣赏者以欢愉。

亦如他面对赞誉时所说:“我这一生做了这一件事,就这一件事,认认真真,竭尽所能,但没什么了不得……人这一生只要一件事对别人有益,哪怕一幅画使人有所感,就很好,就足够了。”


父亲走了,他清澈的心幻化出美好的画作,文字,愿望……就像天空化现出彩虹,云朵,细雨,清风……愿父亲从此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安乐,拥有超越平凡的生命,完成他所有美好愿望。 

以此作为父亲离开一周年纪念

李宏仁之女 李岳

本期责编/孙文

主编丨吴琼

编辑丨何逸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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