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溜童话
爬行快乐
童年的记忆已经淡泊了，只有感觉还在。黄昏，空气里有饭菜的味道，有时心中会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忧伤，似乎还在等待迟归的父母；夜里，听到了秋虫的鸣叫，有时泪水会悄悄漫过眼角，似乎还能感受到奶奶的体温……
夏日农家的傍晚，每家门前都燃着用艾草拧成的绳子，轻烟袅袅。童年的月亮又大又圆，静静地挂在老枣树上。
奶奶抱着我在老枣树下乘凉，摇着蒲扇，讲着神仙。奶奶虽然不识字，但记性很好，从前看过的戏，听过的书都还记得。老故事讲完她就编新的，把我也编了进去。在奶奶的故事里，我很健康很美丽很幸福。我很希望活在故事里，所以总是缠着奶奶，不停地让她讲，直至沉沉睡去。
一天晚上，月色特别清朗，月中的宫殿依稀可见。奶奶说我就是从那里下凡来到人间。
我问奶奶：“天上多好啊，为什么我要下凡呢？”
这下把奶奶问住了，思索良久，奶奶说：“因为你在天上做错了事，玉皇大帝就把你贬到下界受苦了。”说着说着奶奶眼里闪出泪光，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我追问我做错了什么。
奶奶想了半天，突然搂紧我，喃喃地说：“什么错？我的孩子有什么错！是老天爷不公道啊。”
从此我和老天爷又结了仇，是他让我不能站不能走的。
那时奶奶还很健壮，常常背着我走三里路，到老张太太的诊所去治病。上路伊始，我就哭。开始是哼哼：“我不去，我不去。”等到望见张家大门时，就放声嚎啕起来，并在奶奶背上捶打挣扎，闹得奶奶站不住脚，又怕我挣脱摔下来，就赶紧坐在地上搂住我。这时大门里会跑出人来，把我们接进去。
那屋子里有一个凶恶的老太婆。别看她慈眉善目，一见面先给你仨瓜俩枣儿的，哄得你眉开眼笑，可一转脸就会用梅花针敲得你满身针眼，血雨横飞。每次从她家里出来，我都哭成了泪人，奶奶的衣服也是湿的。多少次我可怜巴巴地哀求：“奶奶，咱再不来了好不好？”奶奶也泪眼婆娑地说：“对，不来了。”可是过不几天，她就忘了这些话，又辛辛苦苦地把我送入了虎口。
有时候我非常非常地恨奶奶。她不仅无情地把我送去挨针扎，在家里也让我吃尽苦头。炉子上总是熬着汤药，里面煮着各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我不喝，奶奶就捏着鼻子往嘴里灌。所以我常常发脾气，毫不吝惜地扯她的头发，捶她的脊背，挠她的脸，骂她“坏奶奶”。可奶奶从不生气。奶奶的腰更弯了，背更驼了。
渐渐地我会爬了，像小猫似的满院乱窜，奶奶以为是我的病见强了，就更加努力地寻医问药。
然而，不去治病的日子我很快活。
农家院里鸡鸭鹅狗很热闹，我从不寂寞。奶奶勤快，院子里搭着瓜架，上面喇叭花吹吹打打地开着。墙根种着玉米和豆角，豆角的藤儿顺着玉米杆爬上了墙头。满院绿意，满院花朵，小蜜蜂飞来飞去。我可以四肢着地，像小猫似的满院乱爬。前后院的孩子常来找我玩。有东院的喜蛋、丫蛋，西院的三庆，小四儿——一大群冒着鼻涕泡的孩子。奶奶在枣树的歪脖子上拴了两根绳子，做了个秋千让我们荡着玩。
夏天的时候，小伙伴们什么都不穿，光着屁股满街跑。有时玩恼了，他们骂我“小瘸子”，我骂他们“大光腚”，彼此彼此，谁也不吃亏。
对我的腿，他们并不很在意，就像我并不在乎他们的光屁股。起初他们看我爬来爬去，觉得好玩，也学着乱爬一气。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就气喘吁吁地直起身来，累得受不了。我自由自在地爬行，跟他们一起玩耍，并没有什么不便。他们上树，我也上树；他们下海，我也下海；他们钻草垛，我也钻草垛；他们扔石头，我也扔石头。他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们玩泥巴，我也玩。有一种玩法是把泥巴捏成碗型，问大家：“娃娃响不响？”大家喊：“不响拿脚蹚。”那孩子就把“娃娃”摔在地上，要是响了，就会破一个大洞，大家用自己的泥给他补上，如果没响，大家就上去用脚乱踩。我也用手拿着脚去踩几下。有时玩恼了，撕打起来，我也不吃亏。我是坐在地上以守为攻，别人用手打，没有我手有劲；用脚踢，往往被我撩大腿给掀翻在地。几番较量之后，谁也不敢随便欺负我了。
我还有一样本事也是他们比不上的，我识字。读过四年私塾的爷爷教我识字。他满口土话，北京他读作“泊京”，他把城里叫街里，街读作“该”。爷爷还用弯曲变形的手把着我的小手写字。而小伙伴们还都没上学呢。然而，我是这样报答爷爷的，我们没心没肺的唱儿歌嘲笑过爷爷：“今年我还小，爷爷嫌我闹，不让我爬墙头，不让我打鸟。我要去锄地呀，他怕踩了苗，我要去割草，他不给镰刀。”我把“爷爷嫌我闹”，唱成“爷爷手挠挠”。“挠挠”，辽南土话，意思是，蜷曲，伸不直。中风的爷爷很生气。
春天里，桃花开罢，毛绒绒的小桃子缀满枝头。我们就去偷桃。那桃儿只有指甲大，不能吃的。我们把桃仁扒出来，放在手心里揉啊揉啊，嘴里念念有词：“抱小鸡儿，抱小鸭儿，不出一个就出俩儿。”辽南地区把孵鸡孵鸭叫做“抱鸡抱鸭”。我们总是热情高涨地“抱”着，揉烂一个，再换一个，坚信这一次小鸡小鸭就要出来了。
那一次，我们正在桃树上挑选好看的，有希望能抱出小鸡的桃儿，忽然主人来了。别的孩子跳下树撒腿就跑了。只剩我还在树上，两只手紧握树枝，身子悬在半空。主人见状，反而吓得停住了脚步，轻声细语地说：“别急，别急，慢慢下，我不抓你。”从此别的孩子不敢偷的果子，我也敢偷，谁也不来难为我。
可是在爬自己家的枣树时我吃了亏。枣子还没熟，吃起来没什么味道，淡淡的，粘粘的。可我们就是爱吃，奶奶不在眼前时，小伙伴就怂恿我上树去摘。奶奶看见总要喊：“快下来，别叫洋蜡子螫了。”
我不信，就是不下来，结果真的被一只色彩鲜艳的毛毛虫给螫着了。那个痛啊，真像火烧似的。我大哭。奶奶一边给我抹药，一边说：“这会儿知道疼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敢不敢了？”我眨了眨眼，倒不好意思哭了。
奶奶听说洗海水澡能治病，就常常带我去海边。金色的沙滩宽广漫长，碧绿的海水清波荡漾。奶奶把我放在浅水里，让我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她自己就在附近挖蚬子、捡波螺，捉蟹子。
阳光照在清浅的水里，鹅卵石现出奇异的色彩，小鱼儿成群结队地游玩，浪花托着我飘飘欲仙。我们赤条条地打水仗，捉小鱼儿，扔鹅卵石打水飘儿。在水里泡久了有点冷，牙齿格格地打架了，我们就爬上沙滩撅着屁股晒太阳。那时的海多富啊，坐着不动都能找到好东西。有时一只鬼头蟹急急跑来好像要赴什么约会，正撞在我手里，俯拾即是。随便挖几下沙子就有可能摸到一个大花蛤。大海边，我自由自在的天堂，可以像蟹那样横着爬，可以像贝那样慢慢挪，可以在沙窝里像猫一样打滚儿，可以坐在水里让不听指挥的双腿像海草一样随波飘荡。
没有胆怯，没有难堪，和小伙伴一样，尽情疯，尽情闹，尽情笑。
回家时，奶奶的背被压得弯弯的，除了我，还有海物，还有各色各样的贝壳鹅卵石。
奶奶会用海菜做包子，会把指盖大的小蟹和面粉和在一起烙饼。
晚上睡觉，累极了的奶奶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我悄悄把手伸进奶奶的怀里。奶奶的乳房瘪瘪的，其中一个还没了乳头，只有一个小肉坠儿挂在那里，奶奶说是被爸爸咬掉的。他都四岁了，长了一口锋利的小牙，还在吃奶，足见奶奶是多么疼他。我简直嫉妒起爸爸来了，我妈妈就从来不疼我。
有一次，我对奶奶说：“奶奶，你比妈妈好。我喜欢奶奶，不喜欢妈妈。”
“怎么这么说呢？”奶奶惊异了。
“她从来不亲我，不抱我，不让我靠近她，她不喜欢我。”
奶奶说：“孩儿呀，你可不知你妈为你受了多少苦啊。她生你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差点没命了。你刚得病时比现在重，连手都不会动。你妈急疯了，抱着你到处治病。工作又忙，饭又吃不上，硬是累出了肺病。就是那样她还要抱你去治病，一路走一路咳嗽，吐出的痰都是红的。因为治得紧，你的手才治好了。后来她大咯血了，送到医院去抢救，没办法才让你跟奶奶的。她不让你靠近，是怕把给你传染上病。她怎么能不亲你呢？她是不敢亲不敢抱啊！”
我听了心花怒放，原来妈妈是喜欢自己的。尤其让我自豪的是，我是妈妈亲自从肚子里生出来的，而别的孩子听说都是从山上捡来的。
此后，每当奶奶送我去受苦时，我就喊：“妈妈救命！不要奶奶，我要妈妈！”
奶奶一边手忙脚乱地对付我的挣扎，一边哄我说：“好吧，好吧，扎完针咱们就去找你妈。”
结果每次都是说话不算数。
一次被我逼得紧了，奶奶不得不背起我去找妈妈。坐完火车坐汽车，来到了妈妈住的传染病医院。就要走进医院大门了，奶奶的脚步踌躇起来：“咱回去吧，你妈不让来的，她会生气的。”
我那里肯回，一叠声地叫着找妈妈。奶奶无奈，把我放在路边的草地上，自己向大门走去。
过了很长时间，奶奶和妈妈一起走出大门。妈妈多漂亮啊！她穿着白衣服，头发卷卷的，脸蛋红红的，一点也不像病人。
妈妈来到了我跟前，并不很亲热的样子，我也不敢往她怀里扑。妈妈摸摸我的腿，“还是那么细。”看看我的手，“还是那么脏。”她幽幽地叹口气。
“妈妈，我想你了。”我向妈妈靠近。
“别过来，妈妈有病，会传染的。”
“不嘛，妈妈，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奶奶，她老是带我去扎针。”
婆媳俩相对苦笑而已。
妈妈情不自禁地把我拉近些，说：“傻孩子，不扎针，病就不会好。你不能走路可怎么办呢。”
“不走就不走呗，有奶奶背我。”
“可是奶奶老了，快背不动了。”
“那，我就爬。我爬得可快了，谁也比不过我。”
妈妈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不许爬！四条腿走路的是猪，是狗，不是人。你必须站起来像个人那样走路！要不然谁都不会拿你当人待，都会欺负你，把你当怪物耍。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发火，而且说得泪流满面。爬有什么不好？做猪做狗有什么不好，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多么快乐。
那天，我很失望。妈妈不仅不救我，还出了新花样。她让奶奶找人做一付小拐杖，叫我站起来走路；又给了奶奶一张纸，说是谁谁的祖传秘方。临别时，她冷着脸对我说：“这地方有传染病，不许你再来了。以后别再让奶奶背，自己练习走路。不许爬，再爬就打。”又对奶奶说：“您别不舍得打，要打疼，让她记住。不这样，她就完了，她不能满地乱爬过一辈子啊。”
她都不肯亲我一下，扭头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我觉得离妈妈更远了。陌生的，奇怪的妈妈。
我噘着嘴跟奶奶回了家。
奶奶打开妈妈给的包袱，说：“来，看看你妈给你什么好东西了。”
一件红毛衣出现在眼前。这毛衣太美了，织着美丽的图案，领口袖口和口袋都用金黄色毛线钩了精致的花边，胸前是开襟的，没有扣子，用毛线绳系着，绳头上缀着两个乒乓球大的绒球。这是妈妈一针一线织好的，妈妈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我才会织出这么美丽的毛衣，这不比亲一口更好吗？我对着窗外说：“谢谢妈妈。”好像妈妈听得见似的。
我不管天气已经热了，穿着新毛衣出门去找小伙伴，要让他们眼馋眼馋。
可伙伴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原来前院来了一位小姑娘，叫玲玲，能歌善舞，大家都跑去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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