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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了|弯弯的风景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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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2 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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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溜童话


下乡了

冬天,只有一个屋子里生着炉子,比较暖和,我们一家四口就睡在一个大铺上。夜里,有时能听见父母在悄悄说话。父母在商议未来的生活。

爸爸正在考虑和妈妈离婚的事。妈妈如果和爸爸离婚了就可以不下乡,孩子可以跟母亲一起留在城里。爸爸自己则听天由命,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他。当时一个人被开除公职就等于没有了饭碗,在城里是活不下去的,他必须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妈妈不同意离婚,她身患重病,两个小孩,一个还残废了,她一个人是无法支撑的。况且她也不放心父亲一个人走。他安排妻儿的未来像是在给自己安排后事,如果他没有了妻儿,他的路大概就不会走太远了。妈妈决定和父亲在一起生死不离,全家一起下乡,大不了玉石俱焚。

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走组织上让我们走的路。

别说是父亲这样被揪出来的历史反革命,就是革命群众,除了听组织的安排,也没有别的路。

就连一向造反有瘾的卫东他妈,也有她过不去的坎儿。为了不让女儿下乡,她到处宣扬她女儿从小尿床,不能下乡到青年点睡大炕,说是一泡尿就能把大炕给淹了。她还把一床尿褥子晒在楼前的挡土墙上,果然褥子上面画满了地图。本来留城这事就快成了,但是坏在了我的身上。

有一次我和卫东吵架,他骂我是爬行动物,我就说他姐是尿炕精。我这么说简直有点坏良心,他姐姐对我挺好的,还借给我一本书看。(其实那本《安娜卡列尼娜》我只看了头和尾,她说只能看一会儿,我就只好先看结局了。因为知道安娜殉情死了,我今生就不再看那本书了)。而且他姐尿炕和卫东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找不到还击他的狠话,气不过就不管不顾乱说了。他姐听我这样说,又羞又气,说她根本就不尿床,是她妈妈为了不让她下乡才故意这么说的,那褥子是卫东尿的。她给她妈贴了一张大字报,说自己宁愿上山下乡扎根农村干革命,也不愿意留在城里当尿炕精。她妈气得把大字报给撕了。但这事让群众专政队知道了,就给她妈办了学习班,她妈成了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反面典型。一直到她哭哭啼啼地表示听党的话自愿送女儿下乡,这才让她从学习班“毕业”回家。从此,再也听不见她振臂高呼的大嗓门了。她的女儿唱着战歌:“主席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走向了广阔天地。她妈哭得好像生离死别。

红卫兵要下乡;知识分子也要走五七道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有一些无业游民,“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更有那些四类分子也往农村发配。上山下乡,走五七道路,是人们最常谈论的话题。

妈妈决定由她来带领全家走五七道路。爸爸倒成了五七战士的家属。这样一来,我们家就是五七战士下乡而不是四类分子发配了。爸爸忽然有精神头了,他有了存在的意义。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会种地,他一定能让我们吃上他种的粮食和蔬菜。妈妈对此嗤之以鼻,笑他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除了教书和当干部,什么也不会,是猪八戒的脊梁――无能之辈。

爸爸一心一意地做着上山下乡艰苦奋斗的准备。他也不怕白天在家里让邻居们看见了,因为他有身份了,是五七战士家属,正在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准备下乡。他买了一吨煤粉,在楼前朝阳的地方做了一些煤坯晒着,准备在农村烧大锅。他给弟弟做了小推车和小水桶,大概是想让他早早地学会干农活。

他还买了许许多多菜种子,想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不知怎么看中了我的一个只有十几个按键,只够演奏《东方红》的玩具琴了。他把三根琴弦扯断,把种子塞进了琴肚子里。他很得意,可是把我和妈妈气坏了,妈妈说,说好的钢琴你不能给买,连个玩具琴都不能给孩子留着吗?爸爸说那里适合放种子。不过他给我买了个小口琴算是补偿了。

爸爸还去买了一些木料,是特别供应给上山下乡家庭的。爸爸从那里挑了一根结实的木棍,说要给我做一付长一些的拐杖,长高时用。妈妈又和他吵了一架,说他根本就没想着给孩子治腿。还要什么结实的木头?你想让她拄着棍子走一辈子吗?妈妈那些日子脾气不好,常常吵,常常哭。她一哭,爸爸就躲出去了。

我们还和城里的亲戚们都告了别,妈妈托付他们以后帮助照顾我和弟弟。妈妈一遍遍嘱咐我们,要是以后妈妈没了,让我跟姨妈,弟弟跟姑妈,因为他是奶奶唯一的孙子,本家姑姑会珍爱他的。他们好像认为走了就再也不能活着回来似的。

但父母不想吓着我们,总是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把农村生活说得很美好。什么独门独院三间房,玻璃窗户亮堂堂,鸡鸭鹅狗满地跑,老婆孩子闹嚷嚷。爸爸还吟哦起古文来了,什么“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妈妈听了,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酸死了。”我和弟弟都很兴奋,天天问什么时候走?怎么还不走?

我可是一点也不留恋城市,首先这不是安全的地方,有楼房,就有人跳楼死了;有煤气,就有人开煤气死了;离海近,就有人跳海死了。去农村山区就没有这种事。其次,更重要的,这是个人整人,人害人,好人也能变坏的地方。我觉得我们要老是在城里呆着,早晚都会变成坏人的。爸爸已经无可救药地划进了敌人阵营,是历史反革命;我还曾妄想当领袖让全国人民都跟我爬,是个妄图篡党夺权的野心家;妈妈其实更危险,资产阶级小姐的狐狸尾巴眼看就藏不住了,我和弟弟身上那些补丁下面的团花随时可能露出原形。这些秘密一旦被革命群众发现就会成为罪行,一定会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而且我和弟弟这两张童言无忌的嘴随时都可能惹出祸来。在“竹筒倒豆子”,“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宣传攻势下,我都快忍不住要坦白从宽了,不然就怕鼻子会长得老长老长的。外面大字报上写的“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警惕地富反坏右暗中活动”,说的好像就是我们家。赶快去农村吧,在那里做一个不撒谎不担惊受怕的好人。

三月末,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们坐上了搬家的大卡车,向本市最贫穷最偏远的北部山区进发了。我和弟弟在车上看到了茫茫无边的雪野,想起了穿林海跨雪原的杨子荣,就唱了起来:“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一心要砸碎万年的铁锁链,为人民开出万代幸福泉。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任凭风雨多变幻,革命的智慧能胜天。”妈妈悄悄地说:“别唱了,咱家没有共产党员了。”

 再见了,城市。

很多很多年以后卫东坐上了我拉脚的摩托车。我送他回家,看到了曾经熟悉的楼房,我说这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他说他是这里的老住户彼此相认,无限感慨。他说他的烟瘾很大,都怪我当年用烟末腐蚀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说,我家的窗玻璃你还没赔呢。他还说我耍赖,明明画了个太阳却死不认帐。我说现在让你去摘太阳,你敢吗?他说他妈妈已经老年痴呆了,但当年的歌都会唱。他说他姐死在了下乡的地方,因为爱上了当地人,她妈不让,她就喝了药。我想起了殉情的安娜和我骂她尿炕精的事。也许不经意的一件事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啊。那个时代里别人伤害了我们,我们也伤害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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