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门的家｜弯弯的风景之十四

醋溜童话

没门的家

我们村又来了一个阶级敌人，这回是带着“坏分子”帽子的，是敌我矛盾的，性质比我爸严重多了。这个坏分子是个强奸犯，农民家里都不敢留他。河边的房子也住满了，坏分子没处安排了。正巧队长的老妈死了，她住的五间草房就作价卖给了队里。队里给了坏分子三间，因为坏分子把父母也带来了，农民心眼就是好，还想着要照顾他们两对夫妇。剩下的两间就给我们家了。

我爸妈开始时高兴极了，总算有了独立的生活空间。但马上就愁着了，我们家没有房门。原来是五间正屋，只有中间一个房门，分给了坏分子家，我们家是把窗户刨开当成门。夏秋季还好办，用玉米秸杆扎成一个半截栅栏门，白天能挡住鸡狗。晚上我们还用个大面板堵一下，可还是挡不住那只跳圈猪。它天天晚上拱进屋里来钻进大柜里睡觉，那大柜是父亲自己用木板钉起来的，也没有门。　　

这只猪是队长家卖给我们的，因为它不肯走。老宋后来说他早就看出来这只克郎猪长不大，就是没好意思说，乡里乡亲的，不能坏了人家的买卖。正常的猪是先长身架再长肉，这样半大的猪应该是苗条细长的，而我家的猪却短小粗圆，一付没长开的样子。原来跟着队里的猪群一起放出去吃草，没有什么特出表现，等到要圈起来长膘的时候就显现出来它的与众不同。它会跳高，会长跑，猪圈形同虚设，它一个高就蹦了出来，撒丫子就跑。热爱自由的它，就喜欢东游西荡，人家说大概是没阉干净，不肯老老实实长肉，净想着跑风了。它还对我们家从城里带去的煤坯很感兴趣，咯嘣咯嘣嚼得真香，像吃饼干似的。因为那里的锅灶没有炉篦子，只能烧草，那些煤坯没能用来做饭，都给猪当点心了。

那天我把猪食桶拖到猪圈旁，正扶着墙站起来，要把猪食倒进猪食槽，就看见它的扒着墙把头探了出来。我大声吓唬它，想让它回去，可它竟然，悍然，冲着我就跳了出来，把我撞个大跟头，一溜烟跑了。

在这只猪有生的那些日子，我爸提着棒子追猪，人喊，猪叫，奋勇争先的样子，成为村中一景。有一次我爸怒不可遏，一棒打中了猪腰，它的两条后腿立刻就不能动了，可是它并没有倒下，拖着两只后腿还是跑，跑着跑着，后腿又好用了，飞跑如故。看到的人说我们真幸运，如果它不跑的话，后半身就瘫了。

十只小鸡唯一活下来的红红刚刚长齐了毛就想学打鸣。奶声奶气地学不像，那鸣儿只打到一半就突然没了声气，非常搞笑。那时的鸡都是散放的，有时鸡们会跳进路边的菜园里偷菜吃。

有一天队长老婆找上门来，说我家的红红吃了她园子里的菜。我爸吓坏了，要杀了这只鸡。我不让，妈妈也不让，她还想用这只公鸡打鸡血治病呢。但是妈妈从大局着眼，最后为了不得罪队长，同意了我爸的主张。

红红被捆起来了，我爸在磨刀。我抱着红红哭成了泪人。懂事的它依依不舍地偎着我，瞪着无辜的小眼睛，那么期待地看着我。我救不了它，又不忍心看它被杀，没等我爸动手，我就先逃出了家门，躲在了山坡上。

过了很久，我以为鸡已经被杀死了，看到我家升起了炊烟，我猜想，一定是烧开水褪毛呢。又过了很久，炊烟又升起来了，我猜想鸡已经进锅了。天黑了，我得回家了，听说山上有狼。

我回到家里，以为能闻到香得令人断肠的鸡肉味儿。想不到我爸还蹲在地上用刀割着鸡的脖子。小鸡已经死了，一动也不动，可是他还在割，还在割。那晚我没有吃饭。我闻到鸡肉的香味，就像看见红红在走来走去，抻着已经被割断的脖子。它还没长大，它还不会打鸣啊。

过了几天，队长的老婆又来找了，说我家的鸡又吃了他家的菜。我妈小心地说：“我家的鸡前天就杀了，我家没有鸡了。”

那女人一愣，说：“杀了？你们可真笨，把鸡翅膀剪短，它就飞不进园子了。可是这次是谁家的鸡呢？”女人走了。

惊魂稍定的爸爸说：“多亏了把鸡杀了，要不然怎么说得清。”

我却哭了，红红死得太冤。

其实父母是惊弓之鸟，反应过度，人家没有整人的意思，他们却总把自己当阶级敌人。农村人淳朴，虽然嘴里也喊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可他们还真的没学会同类相残，你死我活，他们心里还保留着与人为善互相关照的古老民风。

那天我去河边洗衣服，洗完后晾在河滩上，然后就去跃进家里蹭书看了。跃进的哥哥说谎，那《水浒》还放在她家里，就是不愿意借出去呗。我看了不知多长时间，跃进突然说外面下雨了。我就去收衣服，可河滩上的衣服都没有了。我吓坏了，不可能是被风吹走的，我用石头压着呢，一定是被人偷走了。回家路上我边走边哭。

队长老婆看见了，问我怎么了，我说洗好的衣服都丢了。

　　她说：“你瞎哭个什么劲啊，快回家看看，堆在你家炕上呢。”

后来她说：“咱们这里谁能偷你的东西呢，你看家家户户出门都没有锁，你听说谁家丢东西了？”

是啊，她们不偷邻居的东西。可是，偷生产队的东西就不叫偷吗？

秋收的时候，队长老婆出工的时候很苗条，收工的时候就胖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那是腰里掖了一圈玉米棒子。我想起了为保卫集体财产和偷海椒的地主英勇搏斗最后献出生命的刘文学，不知他看到这些会怎样行动？人家可是贫农，人家男人是干部。

我们的家初成规模了。房前屋后种了瓜也种了豆。养了一只花猫，也是队长老娘留下的。养了兔，还有一只全村著名的跳圈猪，妈妈又买了两只半大的母鸡。它们都由我来负责喂养。夏秋天多是吃青饲料，青草野菜要剁碎了才能喂猪喂鸡，我整天用刀剁猪食和鸡食，手脖子都酸了。兔子给点青草就行。那猫要用嘴把饭嚼碎它才肯吃。我老是觉得那猫不是个好东西，就知道吃，就知道睡。直到有一天晚上，它叼了一只耗子在炕上报功似地显摆，我们才知道它会捉老鼠。

我爸爸的鸡窝盖得很好，我家的鸡可以有各种死法，但都没落进野兽的嘴里。妈妈买的两只半大母鸡叫小黄和小白，翅膀剪得短短的，再也不会飞进菜园里啄菜了。可这也影响了它们的逃跑能力，它们常常受邻居家公鸡的欺负，动不动就被踩在身下。要是红红在，它决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它会撵得那些流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唉，我的红红。现在只好由我来执行这个任务，见了鸡流氓就用石子儿打。有一次我急了，竟把手里的鸡蛋砸了出去，被妈妈好一顿训斥，一个鸡蛋一角钱，能买一个田字格本，两根铅笔呢。

这两只母鸡养不多久就下蛋了。每天早晨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堵着鸡窝门，逐个摸鸡屁股，弄清楚当天能下几个蛋。然后盯住有蛋的鸡，注意别让它把蛋下了错地方。

母鸡小黄和小白，我总是闹不明白哪个下蛋更好。小黄的蛋大，小白的蛋小；小黄下两个蛋歇一天，小白下三个蛋歇一天。要说偏心我还是向着小白多些。小黄个头比小白大，有时会欺负小白，啄它，小白便很委屈地低下头不敢动。这时我会抱起小白，把它的头对着小黄挑战。等到小黄冲上来，我就举起小白，用它的两个爪子对着小黄猛踹。小黄只能哀叫着退却。这样几次以后，小黄再也不敢应战了，我这才放下小白。小白却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似乎更害怕了，小心地躲避着小黄的目光。

母鸡下完蛋就会一路叫着到我这里来领赏。我会抱起它，让它在我手心里吃玉米粒。

没下蛋的鸡只给吃剁碎的野菜拌米糠，没吃饱就自己上山找食去。

虽然它们都喊着“个个大”，可小黄那是真的大，七个蛋就称一斤。小白只能说是滥竽充数，个个都不大，十个蛋一斤。可是小白漂亮啊，还是多得了我的玉米粒。有时还把它头上的一撮毛扎成朝天辫，看着更漂亮了。

有段时间小黄闹病了，整日昏睡不醒的样子，占着窝不下蛋还不肯出来，把要下蛋的小白憋得 “咯咯”叫，急得团团转。

队长老婆告诉我，小黄这是闹着要抱窝呢。她让我用冷水浇它，撵着它跑，用红布吓她，让它忘了抱窝的事。

我把它从窝里赶出来，可它走到哪儿就趴到哪儿，我根本撵不动它。我撵到跟前它就跑几步趴下，等我爬到跟前它再跑两步，再趴下。把我气得眼睛发蓝。后来想了个损着，在它的尾巴上绑了个棍，上面拴了些红布条，这鸡跑到哪儿红布条就追到哪儿。这鸡没命地跑了一阵，一头扎进草垛里总算眼不见心不烦了。我又找到它，把它拖出来，把红布整理好，再让它跑。折腾了几次，小黄要做妈妈的希望破灭了，只好乖乖地继续生蛋。

秋天，弟弟上学了。望着上学的孩子们渐渐走远，我坐在山坡上心里不是滋味。身边的蒿草发出熟悉的气味，我想起了奶奶，不禁伏在草地上哭起来。如果奶奶在身边，她一定会送我去上学的。

冬天来了，我们还是没有房门。挂了个草帘子，能挡挡雪花却挡不住风。妈妈把被子当门帘也挂上了。

年底时每家都要杀猪，为了过年也为了新一年锅里的油水。年猪要正儿八经地催肥。我们家是不惜血本地给猪上供。我的猪吃上了地瓜和玉米面，猪圈墙上结的几个大倭瓜也被猪当零食啃了。可是就是没见长多少肉。

总算盼到要杀猪吃肉过年了，我却有些舍不得跳圈猪了，它跟着我多少也有了一些感情，它见了我不跑，看见我伸手做出挠痒痒的动作马上就地躺下，等着我过去给它挠。我跟爸爸说咱的猪还不肥，只有人家的一半大，别杀了。爸爸说它这么能跑，永远也肥不了，杀。

那天早晨，要杀猪了，我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捂在头上，两手紧紧堵住耳朵，不想听到惨叫声，可还是听到了。宋大大的技术真是差，捅了十几刀才杀死它。它的惨叫尖利，悠长。

那叫声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吃肉的时候，觉得味同嚼蜡。

彪子老娘们来了，她听见谁家杀猪，就会跑来要猪鼻子，她说那东西下奶水。其实她最小的孩子也三岁了，不过是个小傻子，还不会走，还要吃奶。

我们一家和来帮忙的左邻右舍饱吃一顿之后，还剩一点肥肉和一个猪头。我们把肥肉腌在小坛里，指望吃它一年。猪头就挂在外屋的房梁上冻着，留着过年吃。那猪头的嘴巴总是张着，像是在狂笑。

因为没有房门，外屋直接就是个冰窖，水缸里冻了厚厚的一层冰。里屋也是挂一个棉门帘，炕前的水盆晚上也都结了冰碴。我的腿终日是凉的，脚上生了冻疮。

杀猪的当时，我家的花猫和我一样也趴在被子下面。我出来后把被子堆在炕角，不知道那猫被压在下面。后来要放炕桌吃饭了，我才把被子叠起来，发现猫儿被压得扁扁的成相片了。弟弟哭了，他放学时，这猫儿总是远远地向他跑去，站在他的肩上一同回家。我难过地把它放在炕头暖着，在它面前放了一块肉，希望它闻到肉味儿能睁开眼。还真灵啊，它睁眼了，它动了，它挣扎着下地吐了几口血水。对那块肉，它闻了闻，没有吃，护在爪下睡了一觉，再次醒来后把肉吃了。

那腌猪肉的坛子封了塑料布，这就成了我家花猫的心思了，天天晚上听见它在那里抓挠。有一天还真让它抓破了，偷了一块肉吃。我用塑料布做了四只小靴子给它穿上，恨恨地说：“让你抓，让你挠，看你这回怎么办？”结果它不会走了，四只脚轮流着在那儿甩。它想跳下炕，却“噗嗵”掉了下去，滑了一跤。我和弟弟看着都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