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溜童话
“三国”时代
表哥十六,我十三,我弟十岁,我们家的“三国”时代开始了。
表哥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初中毕业后没能读上高中,他的爷爷是个富农,跳井死了。他带着一大摞书来,准备自学高中课程。每天吃完早饭,他就摆开书本,拉出一付寒窗苦读的架式。他需要绝对安静。在他读书的时候,我不能唱歌,不能说话,不能喊猪也不能唤鸡。母鸡下蛋也不许叫。可是,鸡不听他的,我也不听他的,时不时闹出点响儿来。他的思路常常被打乱,所以他很生气。于是我们就吵架。他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他。我最喜欢在他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面具上捅一个窟窿——他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有一天晚上,我们已经睡了,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表哥用手电乱照,从天棚破洞的地方,我们看见了一条蛇的花肚皮。大家嗷地一声叫,把头缩回被窝里,不敢说话不敢张嘴。因为以前听大人们说过,蛇见洞就钻,如果让它钻到嘴里,就会一路下行,钻进肚子里吸血。听说有个孩子嘴里钻进了蛇,只有尾巴梢被人揪住,怎么拽也拽不出来,最后在蛇尾巴上涂抹辣椒面,它才自己退了出来,这时它已经吸饱了血,蛇身都是红的。想到此处,我的牙齿都捉对儿厮杀起来。
第二天一早,表哥就去找人来捉蛇,他介绍了夜里发生的事。他说:“当我听到声音的时候,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敏捷地打亮手电,照在蛇的身上,打了它一个猎手不及,把它吓跑了。”我立刻指出:“不是猎手不及,是措手不及,念错字了。”
当着众人的面,表哥很没面子。
蛇没抓着。可表哥记着仇呢。
几乎在同一天表哥就开始调理我了。
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正弦,什么是余弦?”我说不知道。
“你知道能量守恒定律吗?”我不知道。
“你知道万有引力吗?”问得我直翻白眼。
“你这样不学无术,一问三不知,长大以后能干什么?去要饭吧。”我的眼泪就直流下来,哑口无言。
不过,表哥的语文水平太差了,常常会露出破绽,我就忍不住要纠正他。一次我们说起他在姥姥家我在奶奶家一起生活的往事。他吹嘘说他是姥姥的龙儿,每次他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时,姥姥就会哄他:“乘孩子,快起来,想要什么都给你。”
我大笑:“一听就是造谣。什么得龙呀,那叫得宠,什么乘孩子,那是乖孩子。”
为了能在文科知识上战胜表哥,我搬出了父亲的大辞海,认认真真地看。
表哥在识字方面不能压住我,就用别的方法治我。他会拿一本英雄故事书高声朗读,他特意选那些死去的英雄事迹来读,他把英雄的名字都换成我的名字,让我一会这样英勇就义,一会儿那样壮烈牺牲,一天死了好几次,弄得我哭笑不得。
表哥以摧毁我的自尊为乐,我以抓到他错处为荣。结果我们都在学识方面有了很大进步,他的错别字减少了,我也学到了一些数理化知识。这些知识伴随了我终身,让我从科学的角度看世界,使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不符合科学规律的说法。
表哥在可以考大学的年代里考上了大学,在科研部门工作到退休。
学术方面的争论是我们每天的必演节目,而锅碗瓢盆也常常被我们弄得叮当乱响。我们常在饭桌上为什么事吵起来,吵急了,他会泼我一头水,我会把饭碗当手榴弹扔过去。他什么都比我能,打败的总是我。
表哥从小就是个调皮鬼,胆子大,脑子快,小精豆子不吃亏。我当然斗不过他。但我是个又熊又不老实的主儿,打死也不服输,所以我们的战争无休无止。
表哥自诩会做很多菜,最拿手的是糖醋鱼,红烧肉,反正既无鱼也无肉,无法验证,吹呗。我这样说了。表哥却认了真,一定要做给我们看看。没有肉?去黑市上高价买呀。我不同意,就是不给钱。我爸说了,钱要省着花。我可不能为了吃顿肉就把手里的钱都花光了。表哥用尽手段要挤出我手里的钱去买肉。我则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弟弟许久不知肉味,嘴里淡出鸟来了,当然是支持表哥。
晚上睡觉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弟弟在红烧肉的引诱下,居然向姐姐发起了进攻,他把我使劲往炕尾挤,挤得我贴了墙。我把手脚抵在墙上往回挤,居然占了上风,还多挤出了一点地方。突然一股大力袭来,弟弟有了后援,表哥用脚蹬在弟弟的后腰上,两人合力把我挤在了墙上,气都喘不上来。正在我们生死相拼的时候,隔壁传来一阵哭声。我们静下来听一会儿,知道隔壁的老头快死了。
那老头得的是癌症,在我们不吵架时,常常能听到他的呻吟。今天想必是不行了,按照当地风俗,家人把他从炕上挪到了灶间搭起的门板上,就靠着我睡觉贴着的这面墙。这面墙壁是用高粱秸扎成的,两边抹上泥,薄薄的,不隔音。
我听见垂死的人在呻吟,听见他的手在挠着墙皮,墙皮簌簌下落的声音。我恐怖至极,拼命往炕头那边挤,伴随着尖叫。
忽然听那老太太低声地说:“他爹啊,你小点声,别吓着人家孩子。”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那老人无声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边,我和表哥和弟弟紧紧地抱在一起。
第二年春天了,我们的“暂时”还在无限期地延长着。我们要种菜,可是种子农具都送人了,队里说我们家要走了,把自留地也收回去分给了别人。队里还常来人问我们什么时候走,他们着急把房子收回去。
农民们都奇怪了,平反手续怎么那么难办?不就领导一句话的事吗?到底是真平反还是假平反,怎么就没个准信呢?到现在不打鸣不下蛋,大盘子也不请,家也不搬,他自己跑了,就留俩孩子在熬日子,这是闹些什么妖儿啊?
父亲从城里回来,看到书柜门上的磨花玻璃裂了一道纹,一问知道是我扔饼子打坏的。于是知道了我们战火纷飞的日常生活。并且,表哥十七了,我十四了,正是青春年少,长期混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
万般无奈之下,父亲第二次冒犯了党纪国法(第一次是买了一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羊),擅自把家属带回了城市。
李玲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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