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
逛街
星期天早晨,小亮奶奶起床后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圈,见大家还没起床,就喊了起来:“都孵了21天了,还不出壳?我来看看,这都是些什么懒蛋哪?”说着就动手掀被窝。原来都睡到了打饭的时候了。
我又是赖床不起,大家坏笑着问:“又做梦见谁嫁人了?看你美得,嘴咧得老大,是你自己吧?。”
我说:“我梦见自己回家了,坐在圆桌前,妈妈正在上菜,有鱼有肉,我还一口没吃呢,就被你们拖回来了。我真想吃妈妈做的菜啊。”
已经到年末了,我们都想家了。吃了医院里那么多的白菜帮子高梁米,才知道妈妈做的饭有多好吃。
吃完早饭,点点来和大家商量要坐电车到街里的大商店去买绣花线、白麻布还有网眼纱。言姐身边常常围着些淑女看她绣花。年轻女孩子谁不喜欢女红啊,大家都想变成心灵手巧的绣花女。
娃娃说要回家了,准备去浴池泡最后一个澡。言姐说陪娃娃去洗澡,一定要把她搓得有皮没毛,让她永远忘不了六二六大澡堂。
点点和歪歪怂恿我也跟她们一起去街里玩玩。我说我不敢去,怕整顿市容,被扒拉进垃圾箱里。
她们说我们就是要走出大门,上街去,走在人群里。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她们说来过春城还没上过街,就等于626大学没毕业。
我还是不想去,我要等治好了腿才能出去见人,这样走在大街上太难看,被人围观,我不好意思,就像没穿衣服似的。
点点说:“就算没穿衣服,也要像穿着华服的皇帝一样旁若无人地走上大街,这才真正是626里出来的英雄。”
言姐说:“且不说能治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就算治好了,也脱不了瘸子相,难道一辈子瘸就一辈子不见人了吗?”
对言姐我有些歉意,她的话再难听我也得听。这说明她不生我的气了。
昨晚夜间查房的刘大夫见言姐在灯下绣花,就夸她的手真巧,又会勾又会织又会绣花。言姐不语,笑了一下,忙着手里的活儿。
我却令人讨厌地多了一句嘴,代为解释说:"娃娃年前要出嫁,她绣这些枕套、床围子是送给她作为贺礼的。因为明年是寡妇年,所以要赶在年底把婚结了。”
刘大夫头一次听说寡妇年的事,笑着说:“还有这么一说?这都是迷信啊,新中国青年还信这个? ”
刘大夫走后,言姐很不高兴地说我:“你的嘴怎么那么勤快呢?”
我很天真:“事无不可对人言啊,能做的就能讲出来,又不犯法,怎么就不能说了?”
“你没听见大夫说我迷信吗?”
“说迷信又能怎么样?现在又不是前几年,动不动就大批判,有什么可怕的?怕人的东西已经都摆在外面了。”我指了指病腿。
不料她竟流泪了,说:“你知道你多说那句话的份量吗?我爸爸就是因为一句话被抓进了监狱,死在了里面。一句话害得我妈妈守了寡,不久也死了。你知道我们几个孩子是怎样长大的?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叫“无言”。怪不得她的手那么巧,怪不得她那么会过日子,怪不得她很少花零钱,我们吃零食时她总是躲出去,她不肯吃别人的,也不买给大家吃;怪不得她吃饭的时候总是背着大家,因为她的饭盒里从来没有肉。
她说的有道理。那好吧,不就出个门吗,朗朗世界,荡荡乾坤,谁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有点点歪歪两个女英雄做伴,我怕什么?
于是我跟她们走出了医院大门。今天天气真好,阳光灿烂,冬日难得的几天好太阳把积雪都融化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拄着拐能走那么远,在众人的前拉后推之下,我还上了电车。
街上人很多,熙来攘往,穿着单薄的青年在轻盈地走着,孩子们扯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我们一伙在人群里东倒西歪地走,尽管脚下七歪八扭,可脸上必须保持庄严冷艳。到底是治疗儿麻驰名的城市,人们对儿麻患者似乎已经熟视无睹了,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大惊小怪,围观起哄。
只是在百货公司里要上楼的时候,歪歪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包里掉出几个桔子滚出老远。在医院里不管谁摔了跤,大家都会嘻嘻哈哈笑一阵子,本人也会觉得好笑。点点吃吃地笑着,帮她捡桔子。我拄着拐,哈不下腰,就用拐往点点跟前扒拉。旁边围观的人见我们笑,也笑了,四下里去帮我们拾桔子。歪歪却板着脸,一声不响地爬起来,说了声“少见多怪”,看也不看地上的桔子,径直上楼去了。
那个楼梯太滑,我上了几蹬,差点摔倒,多亏有人把我扶住了。只好等在楼下,东西让她俩给我代买了。她们俩以准备手术为借口,买了好多水果点心罐头,平时不生病是舍不得享受这些东西的。
然后我们在市里的饭店吃饭。那里有一个老大娘,她让我们坐着不用动,她给我们把饭菜端了过来。她好几次走过来,拍拍我们的肩膀,叹口气,什么也没说。
吃过饭后,伙伴们招呼着要走,可我坐在那里不动弹。我的老毛病,一有人看就像中了定身法。歪歪过来拉我:“走啊。”我说有人在看我们。
歪歪说:“看就看呗,既然出来就不怕看,还能给你脸上看出疤来吗?”
“不是,你看门口那个人,也不吃饭,就站在那里等着看我们怎么走路。咱们从商店那边过来的时候他就远远地跟着看。”
歪歪过去对那个人说:“你不是城里人吧,你这样看人有点不礼貌啊?”
“哪里哪里,我是可怜你们。”
歪歪和那人对视,非常专注地打量着那人,说:“你也挺可怜的,头上没有几根毛,还没有帽子。而且你有病。你有心脏病。” 她把“脏”读成了平声。“别看了,赶快回家治病吧,把心洗干净。”
那人在她凌厉眼光的注视下走了。
点点说歪歪欺负农村老客,很明显人家没见过世面嘛。
歪歪是个从来不吃亏的主儿,她有四个哥哥。在她家那一片儿,谁也不敢这样看她,要是再说出“瘸”呀“拐”的字眼儿,她哥哥们能把那家伙打得满地找牙。
回来的路好像比去时长,我们都走不动了。点点和歪歪每人拎着个沉甸甸的大网兜,越拎越沉。我长这么大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也是拖不动腿了。
歪歪说:“雷锋叔叔都哪里去了,怎么就没遇上个做好事的帮帮忙呀?”
点点说:“美的你,人家没事等着就为你服务?”
我记着我妈的话,有事尽量自己想办法,别动不动就求人帮忙。总是麻烦别人,人家会讨厌。
当我们筋疲力尽,走走歇歇,拎着东西终于胜利班师回来时,一推门,只见那位农村老客正坐在我们的屋里。原来他是娃娃的未婚夫。他说他跟踪了我们才找到了医院。
这时候我们才觉得他有些面熟。其实我们三个都见过他的照片,但是我和点点都没往他脸上看,歪歪的眼睛只顾喷射怒火了。
那老客说:“看你们拿了那么多的东西,真想帮你们背上,可是没敢上前。”
点点说歪歪:“就怪你嘴太厉害,把人家雷锋都吓跑了。”
他是来接娃娃回家结婚的。娃娃的腿还没治好呢,他说先回去结了婚再回来治病,也是赶在寡妇年之前的意思。
送别时,点点对那个老客说:“以后不要说那种可怜谁的话。娃娃是个好姑娘,家里家外都能干,她值得你的尊敬。”
娃娃走了, 我们并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反正她结完婚还能回来。点点不是回来了嘛。我给她的纪念品是我的处女绣——喜上梅梢的半截门帘。笔记本就省了,从没见她写过字。
歪歪不知怎么活动的,换到了我们房间,睡上了娃娃的床,高兴得半夜学鸡叫。
小亮奶奶嗔怪她闹人,她撒娇地说:“奶奶呀,我就是冲着您来的。您心眼儿那么好,等我做手术时,您可要好好心疼我呀。”
奶奶的气就没影了。
我想她可算是离开了那位紧张严肃不苟言笑的室友正人君子悠悠了。
逛了一趟街,我忽然有了写东西的感觉,就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
行路歌
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在马路中央,
跌个跟头赶快爬起装作没事一样。
分不清哪些是热情的询问,
哪些是哄笑的声浪,
逃出人群喘口大气,
背上是好热的太阳。
走上台阶战战兢兢千万别出洋相,
身子一晃脚下腾空抓住谁的肩膀。
何必问哪些是熟悉的关怀,
哪些是陌生的扶助,
点头成交,伸手成友,
处处是友爱的目光。
我寄给笔友显摆一下,我可不光会写四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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