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弯弯的风景之四十三

红楼一梦

番外篇《三条拐杖一条腿》

岁月太久了，往事的烟云渐渐稀薄，潜入意识深处。但是那幽幽的口哨声还常常在午夜的梦里出没。

林边有一条水流，可能是上边某处自来水管破裂了，水淌到了这里，浅浅的，清清的。小草在水底挣扎着，一次次努力，却露不出头来。她将泪水汇入了其中。

如果这不是一沟浅水，而是一片汪洋，或是不见底的深潭，她真的想跳下去。这时她听到远处有口哨声，是《三套车》的曲调，似乎在应和着她的心情。

口哨声渐近，还有拐杖触地的声音。是医院的病友，小有名气的才子，不曾交往过。

她尴尬地擦了擦眼睛。

他放下拐杖，坐在了拐上面，又吹起了口哨，这次是《红莓花儿开》。

听着听着，她好笑了。面前的水根本称不上“河”，“河边”也没有什么少女在想什么少年，他吹给谁听？

她忍不住说：“这里没有河。”

他说：“可是有人泪流成河。”　

她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他说：“其实我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没想到这地方让你给占了，只好吹吹口哨，长歌当哭了。”

“你能有什么事啊，治好腿，上大学，希望天天向你招手。”

“从今天起，希望不再招手。医生说我的胫骨延长不能继续做了，伤口发炎了，腿骨能好好长上就不错了。我将一辈子瘸着一条腿走路，上大学的美梦破灭了。”

她说：“我也是，医生说我的腿没有手术价值。我做梦都没想过啊，要作为残疾人活一辈子，永远不能像健康人一样。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可我们都得找一条活路，学会过残缺的日子。”

“我不愿意啊，不健康不如死了。”

“我不能这样想。为了我的母亲，我得活着。”

“你母亲？”

“是的，我得为母亲负责。小时候母亲天天背着我去治病。妹妹4岁，上长托幼儿园，只有星期天才能和妈妈在一起，她却只能扯着妈妈的衣襟跟着我们去四处求医。母亲背着我就不能照顾她了。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大人孩子都吃不饱，我们家更是。母亲挣的钱本来就少，又要给我治病，更是雪上加霜。小妹妹总是抱着母亲的腿说，我饿，我饿。在一个民间名医那里，我的腿被梅花针打得血雨横飞，那痛苦不是一个孩子能忍受的，我哭得声嘶力竭。回来的路上，母亲咬了咬牙，掏出仅剩的几毛钱，买了一小袋糖豆，捏了几粒给我。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又捏了几粒给她。”

“妹妹的小脸登时乐开了花，她用小手捏着鱼眼大的小糖豆，用舌头小心地舔。她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添着红红绿绿的糖豆。过马路时，她拉着妈妈衣襟的手突然松开了，她的糖豆掉了一粒。红红的豆豆在路面上蹦蹦跳跳，她扭头去追。这时一辆汽车急驶而来，把她撞倒了。母亲把我丢在地上，跑过去抱起了妹妹。妹妹在母亲怀里还喃喃地说：'我的糖。’母亲把剩下的糖都放在了她的手里。妹妹死了，她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袋糖。”

他说着，眼泪直流下来，也不伸手去擦，就那样任泪水肆意地流。

“妹妹一死，我母亲就疯了。在妹妹死的那一刻，在母亲痛哭的时候，我趴在母亲身上说，妈妈，你还有我。那时我就发誓要治好腿，做好儿子，照顾好母亲，让她幸福让她快乐。可是一个永远残疾的儿子能使她快乐幸福吗？我不知道。但我不能死，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没有我，她还有什么？”

“你爸爸呢？”她的泪水也在流。

他轻轻地唱了起来，她也跟着轻轻地唱。歌声微微地激动了“河水”，水面荡起涟漪，水中的小草也更加努力地向外探着头，随着旋律轻轻摇摆。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他说：“我想我父亲将死的时候，一定在心里唱着这支歌。”

忧伤的歌唱完了，他们又唱了别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着唱着，他们忘记了悲伤，忘记了身在何处，身为何物，直到忽然猛醒，他们在同唱一曲恋歌，于是歌声戛然而止，两个人不好意思地对望了一眼。

这时天快黑了，他们该回去了。

她说：“谢谢你，我的心情好多了。为了父母所做的一切，我们确实应该好好活下去。”

他说：“你知道吗？来这里在见到你之前，我是'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见到你之后忽然就'红莓花儿开’了。”

“为什么吹《红莓花儿开》呢？”

“河边，少女，我觉得挺应景，随口就吹了。”

“其实并不应景。对我来说爱情这个词太高级太奢侈，我哪里能享受得到呢。”

他们说着，走回了医院。他们之间有了友谊，因为一起哭过。生活似乎有些不一样。她觉得当一辈子残疾人，或许也能活下去，或许也能有快乐。什么快乐不知道，就像今晚这样也很好。

她出院了。在火车上，她悄悄摸了摸衣袋里的纸片，这是才子给的，上面写着“如果你想享受那太高级太奢侈的字眼儿，我愿意提供机会。”下面是他的地址。

他们经常书信往来诗词酬答。他们计划着合写一本书，书名都起好了，叫“三条拐杖一条腿”。她两条拐杖，他一条，那一条好腿是他的。他们幻想用稿费养活自己。她曾做过一个新娘的梦，梦到自己又瘸又拐地去见他母亲，就心惊肉跳地吓醒了。

他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事，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母亲说她年纪老了，已经不堪重负，照顾不了两个残疾的孩子。母亲确实为了他操碎了心。除了管他的衣食住行，还要四处奔走给他找工作，给他联系上夜大，给他去报社杂志社找熟人投稿。他欠母亲的太多，真的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了。母亲的精神病时好时坏，尤其不能生气，不能受刺激。他很犹豫地挣扎着。

她的母亲也反对她“自由乱爱”，说生活不是做梦，未来的艰难不是她能想象的，她应该找一个能照顾她的健康人。

正在这时，她接到了一封陌生的来信。信是一个追求才子的女孩写来的，她坚信自己能给他幸福，希望能得到她的祝福。

这边的她痛苦地承认自己是一个不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的人。她寄给他一份婚礼请帖。她知道他不会来，不会知道这是善意的欺骗。

接到她的信，他很伤心。为她想想，又不能不愧疚自己确实无力照顾她。也许一个气壮如牛能背着她上下楼梯的大汉对她更合适。但是他的脑海里总也赶不走这样一幅图景：一盏台灯清冷的光影里，她手捂着耳朵，凝神痴想，间或写下几句没有读者的诗句（她说过，她的诗只写给他看）。身边一个男人高声打着呼噜，有时嘟哝几句：“都几点了，还不睡？把灯闭了，晃眼睡不着。”“啪”地一声，灯灭了。他再也看不清灯下那张思绪幽幽的脸，那对凄清如秋潭的眼睛了。

很多年了，他们音信两绝。

她想念他的口哨声。

她学会了上网，试图用各种关键词去搜索他的踪迹，幻想着能和他在网上相遇。她相信他还在坚持写作，他不可能毫无声息。

她在网上读到一部连载小说，前面写的好像就是他们的故事，她怀疑作者就是他。可那后面的故事，则超出了她的想像。

文中写道，他曾去过她的城市，远远地看过她的摩托车在大街上奔驰，车座上还带着一个孩子，他认为是她的。于是心里松了口气，她自立了，也许幸福了。

在这一段落后面她评论道：也许那孩子是别人的，也许她还小姑独居。

文中说：他听了母亲的话，娶了一个健康的农村姑娘。他的家很小，隔着帘子睡两辈人。这不是那姑娘要的生活，不久就闹起了家庭矛盾。他们有了孩子，可妻子却不让他母亲接近。因为母亲精神不正常，常把孙女当成自己的小女儿抱住不放，叫着死去孩子的小名。妻子和孩子常常外出不归，说是和疯子住在一起害怕。

她点了个愤怒的表情，评论道：她说好的要给你的幸福呢？

文中道：他的母亲痛苦已极，天天上山去坐在小女儿的坟头垂泪。后来那一片坟地被开发了，成了建筑工地。母亲找不到女儿葬身的地方，她失踪了。他认为母亲是为了儿子婚姻的稳定，主动离开的。

她无言，打了十多个叹号。

文中说：他愧悔无地，不顾一切地四处寻找母亲。妻子和他离婚了。有一天她领了个男人来，说是她的初恋，那孩子本来是他的。初恋在城里包工，有钱有房了，于是老婆走了，孩子也走了。

他索性骑着一辆三轮摩托离开了家，在一个个城市里流浪，在那里卖报，拉脚，打听着母亲的消息。他不再写什么了。写了，发了或没发，母亲不在，有谁在乎？每当清明的时候，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羡慕那些扫墓的人们，他们知道去哪里和亲人说话，而他的母亲却不知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她的泪水悄然流下，打下几个字：其实你还有我。然后取消。

文中说他曾打听到一个消息：一个大雪前的傍晚，一位老妇人走进了一个小村。她瘦弱不堪，肮脏而痴呆，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袱。好心人将她领回家，给了她几个馒头，让她睡一夜再走。第二天一早，她不见了。白茫茫的雪地上一行脚印伸向村外。那里有几个坟堆，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头上有几个馒头。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孩衣裳用石头压在坟前。几只麻雀正在使劲地啄着冻硬的馒头。雪还在下，路上一个脚印也没有……

他又寻找了好些年，再也没有了母亲的信息。近乎绝望的他把母亲的故事发在了网上，希望会有奇迹发生，也许能遇上知情人给他一点帮助。

她要求和他加了好友，说愿意和他一起寻找他的母亲。

她问他：“有一本书叫《三支拐杖一条腿》，你看过吗？”

“好像还没写出来吧？”

“是你吗？”他俩同时按了发送。

网上又出现一部连载小说——《三条拐杖一条腿》。作者承诺，这将是一个很长很长，很美很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