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爱老爸

       写下这个题目是在妈妈去世的时候。妈妈生前总是念叨，她死后让我给爸爸找个后老伴儿，她说我爸爸这一辈子亏，有个病老婆，他没享过福。给妈妈守夜的时候，后半夜我醒了，看见父亲在对着母亲的遗像流泪。那时我就想，以后要一定好好宠爱老爸。

       这篇文章一直没动笔，是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我觉得还能做得更好，他去世时又觉得做什么都来不及了。现在回头想想，多亏了当时还为他做了点事，所以在纪念老人的日子里，在那些父亲留下痕迹的地方，才会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母亲去世后，我是想帮父亲找老伴的。总是问父亲以前一起在站前摆过书摊的阿姨好不好？那个卖书的阿姨可是上赶着和我说，要是我爸到她家里，她会带我爸早爬山，晚散步，吃得好，睡得好，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这阿姨以前很穷，丈夫有病，儿子也有病，全家指望她摆书摊过活。那时我爸刚离休，也想下海练摊，就在她旁边也摆了个书摊。我爸干了不久黄了，就把剩下的书都便宜给她了。那时的交情不过如此。后来她老伴过世了，儿子去了美国，她成了有钱又有闲的老太太了。她怎么会追求我爸呢？大概是觉得我爸善良厚道，再不就是看上我爸的美貌了！可是我爸只是摇头。没办法，一心想要出去独立生活的我只好留在父亲身边，做他的小棉袄。

       直到他去世前，我和他说“妈妈让你陪我的，我还没结婚，你就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没有家了”，我才恍悟，爸爸不肯再找老伴，也是为了遵守妈妈的嘱托，给我留住一个家啊。只是父亲允诺要带我走的，到现在还没有践约。

       自从他有一次出门坐错车很晚才回家以后，他去哪里，我就用摩托车带他去哪里，不再让他自己走远了。

       父亲喜欢钓鱼，我就送他去老虎的渔人码头。早晨送去，我去市里开摩的挣钱，傍晚再去接父亲回家。父亲眼神不好，说是去钓鱼，不如说是去喂鱼，但他每次都能带鱼回家，一同垂钓的鱼友都会给他几条。有一次我去接，却找不到老爸的影子，我吓坏了，见人就问，差点报警。后来人家告诉我，我爸上了个小渔船，去海里钓鱼了。原来那船上的小伙子喜欢和我爸搭伴，带他去海里过过瘾。只是我觉得危险，再不敢让父亲自己呆在海边了，我得陪着。

        我爸喜欢请客，也喜欢访友。访友时，我会一早送他去人家玩一天，傍晚再去接他回家。老人们在一起说一天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去时回时都拎着沉沉的袋子，有时我的晚饭也不用做了。

        父亲在我新买的房子里做过一回东，请几个老同志聚会。早晨他去车站迎接老朋友。我把屋子收拾一下，烧了开水灌暖瓶，又刷了杯子。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有人谈笑着，一大群老头走了进来。原来请了三位，却来了五位——在车站碰巧又遇见了两位。大家屁股还没坐稳便开始叙起旧来。父亲里外忙着泡茶摆零食，兴奋异常。等他们都坐定了，点上烟，嗑上瓜子，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时我走了。从容岁月，老友聚谈，乐莫大焉。

       但是想不到父亲与老友的聚会却以喜剧收场。中午父亲花七十元叫了两个菜，六个人吃得一点不剩。我问为什么不多叫几个菜？父亲说本想叫两盘最好的菜，量大一点就够了，可是想不到质既不好量也不够。我说完了，只怕以后落笑柄了：老韩请客两个菜。最意外的是一个老友把假牙弄丢了，遍寻不着。老先生一定很后悔，这顿饭吃赔了。

       因此老友们经常在饭店聚餐。我送父亲到约好的饭店，看着他进去，然后在约好的时间去接。

       父亲也喜欢和我一起出去吃饭，他总是抢着付款，脸上满是自豪。西岗市场的马家饺子馆、五一广场的驴肉包子铺我们常常去。星海湾中秋看月，燕窝岭重阳登高，我们也带点东西在车上吃，香肠烧鸡，爸爸最爱。夏日的傍晚，凉风习习，我们坐在路边吃烧烤，吃饱回家睡觉。父亲这时心情最好，真正地享受着晚年的自由。可是当我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方式对健康不利，常常勉强他吃我做的粗茶淡饭时，他是很不愉快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宠爱老爸。我现在多么想和他和一起坐在傍晚的人行道边烤羊肉串啊！

       有了相机后，我只来得及给父亲留下了生命最后一年的模样。有一张照片是父亲在数钱。那时为了让父亲戒烟，只能让他住在弟弟家里，弟弟家住高层，父亲不会自己下楼去买烟。弟弟要正常上班，我就在白天去陪伴他。那天我早晨在楼下按门铃，楼上的父亲和我通了话，摁了开门的按钮，但忘了把对讲话筒挂断。我和父亲在客厅里的谈话就在公共大门口直播了。我把父亲单位刚发的什么补贴几张百元票，换成一堆十元票，让父亲自己去数了半天。然后装到挂在脖子上的钱包里。这个过程我父亲做得专心致志，心满意足。我们的谈话肯定是提到了钱，“这么多的钱”，“好好收起来”。这时若是大门那里站着个贼，可真不知会出什么事呢。弟弟晚上回来时，在大门外听到我和爸爸在吹口哨。那时爸爸知道我在宠他，心情很好。

       父亲去世整整十年了，回忆起来仍是泪流满面。这样的清晨，这样的午后，这样的傍晚，这样的风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大马路，可是父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