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海英的女孩

大概是在两千年前后，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人民文化俱乐部的一场残疾人艺术表演会场里。她有着粉红的苹果脸儿，大大的杏核眼儿，穿着淡雅的糖果色的衣服，在过道里轻轻走过。没看出她有残疾，只觉得她的步态就是凌波微步。

以后知道她是才女刘海英。那时没想去结交她，觉得那个神仙一样的妹妹，不是我这种粗糙女汉子所能接近的。

后来读了她写的书《只要生命还在》，对她有所了解，在各种活动中也有了接触，我们成了点头之交。她建了个QQ群叫“博爱之家”，是大连的残疾人重要的网上交流平台。我们在那里交流思想增进友谊。她那时病情加重，行动困难，在网上却是谈笑风生。但是我慢慢地知道了她笑容后面的生活。

她是个让人又疼又爱的人

让我更加走近她的缘由是，她的丈夫去世后，她搬出了婆家，住进了养老院。我也在为父亲选择养老的地方。我觉得在有海英的地方我父亲能得到更多的关照，我会更放心，就把父亲送到了她的身边。她常常给我QQ，汇报我父亲的情况。我去看望父亲时也常常在她的小屋里过夜。

因为有着作家的名气，养老院给她安排了个单间。安静，但是没有阳光，墙壁上因潮湿长着绿毛。没有办法，只有这间屋子她住得起。平时她就静静地看书、上网，用右手那变形的拇指点击键盘，写着心情文字，那些文章没有痛苦，都是感恩，感谢社会，感谢朋友，感谢亲人。只有朋友来访，她房间里才有欢声笑语。

后来我父亲病重，我得住在那里守着，我和她就朝夕相处了。

吃了几天养老院的饭，我就受不了了。给老人做的饭一般都很软很烂，而且油少菜多，限糖限盐，没什么味道。我是吃了上顿盼下顿，刚放下筷子不久就觉得饿。我们只好想法自己弄吃的。我把家里的电热杯拿到她的房间。那次她用电热杯煮了一包方便面，上面打了个鸡蛋，吃得幸福无比，连说“好吃好吃”。幸福得让我心里好酸，她可是个需要更多营养的病人啊。我把父亲的事做完后，喜欢呆在她的屋里聊天。在这满是衰老、病痛、时时飘来死亡气息的地方，我们互相温暖。

我佩服她对痛苦的耐受能力和理智平和的心态。见过太多的残疾人，怨天尤人者有之；见过太多的病人，自暴自弃者有之。而她只是平静地接受命运，力所能及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

但是有一次，她的心理平衡被一根稻草压翻了。那天她发烧了，请社区医生来输液，那医生在她手上扎了好几次还没找到血管。就在那时她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

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哭。不是因为太痛了，是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当时我父亲也在发烧，也挂了吊瓶。给我父亲看病时医生没提钱的事，而给海英看时却要求立即付款，好像是怕她付不起诊疗费。她感觉到了这种歧视。其实，逐渐僵化疼痛的四肢，越来越重的肾病、窘迫的经济收入、曾经亲爱却远在天国的丈夫、不见阳光，枯寂无味的“养老”生活，哪一样都够她大哭特哭的。然而她只是默默地流泪，并不诉说什么。

那段时间应该是海英生命的最低潮，别人见过她的笑，我见过她的泪。歌德说：“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所以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2009年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是海英的生日，我为她写了一首诗——《重阳女儿行》：

女生重阳命当强，白山黑水好容光。

灵灵巧巧燕学舞，袅袅婷婷花蓄芳。

掌上明珠父母爱，小家碧玉弟兄疼。

年华似锦春有梦，风雨如磐病无情。

病魔缠体松忽紧，希望点灯灭复燃。

怀梦寻医千万里，伏床忍痛二十年。

也曾月下依人怀，幸福花儿日日开。

六年恩爱情无限，相伴相扶向未来。

可恨死神妒婵娟，不教阿郎护红颜。

昔时戏语成追忆，今日相思在黄泉。

几经泪眼观生死，独赋悲歌对病残。

《只要生命还在》手，篇篇美文颂人间。

春雨春晖惜寸草，寸草寸心爱春天。

时时键上敲心曲，笑谓只凭一指禅。

年年庆生年年秋，须将菊花插满头。

随意西风凄又紧，芳心向阳开不休！

她是个能把生活过出趣味的人

自以为想像力不错的我，十年前绝想不到海英后来住上了宽敞明亮无障碍的房子，想不到她有了爱她如宝的周先生，想不到她坐上了电动轮椅，如同长了翅膀。自从周先生来到海英身边，感觉就是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虽然海英的病痛有增无减，但在爱人的照料下一切都有了甜蜜的味道。

朋友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们有个小群，我和晶是单身，她就常常劝导我们不要拒绝爱情，及时找个伴侣，人生才是圆满的幸福的。显然身在福中的海英，希望自己的好友都能领略这份幸福。但已经心如枯井的我有自己的看法，我们常常因这一问题展开争论。任她苦口婆心，我自顽固不化，这事应该让海英很失望。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分享她难得的快乐，欣赏她美好的家庭生活。她让我相信了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海英常常在我们的微信小群里分享她生活中的点滴快乐。

她养的花，生命力特别强，不但四季开花，还四方播种。不知海英给了多少人花种花苗，连很难爬上窗台的我都被她安利到了，在窗外摆上了花盆。她给了我牵牛花的种子和西红柿的苗，现在我的窗外牵牛花还开着，西红柿还红着。

她曾在群里倡议大家晒午饭，这对懒憜的我是个督促，每天都要认真做一顿饭，好晒出去馋她。但是不久我就感到这样做太坏了。因为病情，她有很多东西很爱吃却不能吃，让她看着我们吃，不是太残忍了吗？可她说看你们吃我也是享受。她居然能把看别人的享受，转化成自己的享受，我觉得她活出了佛性。

海英在有了电动轮椅之后活动能力大大增强。在她的努力下，她家附近的无障碍环境搞得很好，同时大连市的整个无障碍环境也在改善，海英能独自开着电动轮椅出门办事，能开进商场，开上地铁。在疫情发生的前两三年，我和海英多次约会一起游玩。我们去过她家附近的百斯德，华南广场的亿合城，会展中心的现代博览广场。即使是疫情期间，去年夏天我们还捂着口罩，在百斯德像特务似地接头，完成了各自心爱食品的交换。我们无数次地计划在疫情过后，在她身体好的时候还能聚在一起吃更多的美食，游更多的美景。

我出去玩的时候习惯把所有细节都尽量记下来，然后写成文章。在我的心里这是给海英的汇报，告诉她我看到了什么，感觉了什么，让她有身临其境的感受。谁说海英清心寡欲啊？她没能享受到的快乐太多了，平时只是隐忍压抑，有机会的话，她也可以放飞自己啊。

开着轮椅迅跑，她高兴的像个孩子。

单人独骑，她也能坐地铁赴约了。

她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见过她的泪，见过她的笑。见过她的苦，也见过她幸福。这样的朋友能有几个？经常关心着朋友的动态，朋友活着她帮，朋友没了更努力地帮，这样的朋友，我知道没有几个。

才女栾梅去世后，留下一些没有发表的文稿。作为《自强》杂志的编辑，海英不但在自己负责的版面上发表这些文章，还替她向别的杂志投稿。

对才女张鹏华她也是这样地帮。鹏华病重，在市内这边是海英首先发现的。她给鹏华打电话不通，不放心，就用尽方法建立了联系，积极给鹏华家属出主意想办法。鹏华去世，海英想写一篇悼念文章，可病情已经不允许她撕心裂肺了，所以她求我做了这个事情。

为了找到张鹏华没曾发过的文字，她把自强的投稿信箱仔细翻了一遍。她说，她怕张鹏华一个邮件多给了几篇稿子，而刊用的只是一篇，其他的有可能被漏掉了。

看到这些的我，当然希望自己离世时海英也会这样帮我。因为我比海英大十二岁，我比她早走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一次我要帮她，她不接受。我说，我这是在放高利货，我想在自己死后，你也能像对她俩那样对我，给我照料那些文稿。她说我怎么都会为你做的，你放心。她自己也认为她能走在我的后面，为我把一切打点好。

其实我早就开始要她操心了。

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很不好，洗澡的时候怕出危险，就和海英约好，说过一小时我没有动静，就给我弟挂电话，让他来我家看看。我给她留了我弟的手机号。还好，我都是在一小时之内向她解除了警报。但是有一天早晨，阳光照进了厨房，把平时看不见的脏灰照得分外明显。我洗漱完后，直接就拿起洗涤剂钢丝球干上了。干得太投入，忘了时间，也没听见屋里手机的响动，直到我弟弟破门而入。我才知道，海英给我微信不接打我电话不通就担心了，在给我打了一长串电话，等了老长时间我没反应后，惶急中她通知了我的弟弟。

这场乌龙事件之后，再有可能不接手机的情况我都向她报个备。比如“我出门了”、“我在看电视”，这种情况下我听不见手机响。去厨房时间长了就把手机拿过去。

海英就是这样认真守信可以托付的人。我曾欣慰后事有托了，却从没想过她这么年轻就走了，我还要面对没有她的世界。她从来没说过要死的话，无论病到什么程度，她都在向往明天的日子。不久前，她还买了普惠保险，计算着可以节省多少医疗费。我和她说，可以报销透析的费用。她说医生说我离透析还挺远呢。这让我松了口气，海英很怕透析会牵扯很多人力物力，自己承担不起。所以她尽量控制饮食以延缓肾病的发展。可是她还没病到透析呢，怎么突然就不治了呢？

是肌无力！和张鹏华一样，也是突然发病，然后无救，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因为张鹏华，我和海英研究过这个病。肌无力是类风湿病容易出现的并发症。所以海英清醒以后就知道自己的病情是不可逆的，所以她坚决要求出院回家，也拒绝去临终关怀医院。她选择了有尊严地死，尽快结束苦难。回到家里只过了半天，她神志清醒地交代了身后的事情，然后在自己的家自己的床上安然长眠。

知道了她临终的细节，我除了悲伤感慨，还有一点点羡慕。她聪明了一生，清醒了一生，告别生命的时候也是如此理智而冷静。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她这样。海英是小我十几岁的妹妹，却好像是大我十几岁的老师，得友如此，是我的幸运。

我写了一首诗，朋友王荔在葬礼上读给海英听，声泪俱下。全场的人都在哭，但都是无声地流泪。我们知道海英是个安静的女孩。

        送海英

海英啊，今日一别，你将去何方？

北方是你的故乡，南方有你的爹娘，

大连的朋友们和你亲如姊妹，

大连的怀抱给了你冬暖夏凉。

终于你成了风一样的女子，

终于你甩掉了病残的皮囊，

终于你可以如杨柳轻飏，

终于你可以自由远翔。

再不怕路途遥远疫情无常，

你已经脱病成仙，百毒不伤。

再不必打针吃药，忌口节食，

你可以遍寻美味，任意品尝。

去看看离别多年的故乡吧，

在山水间找回童年的愿望；

去亲亲远隔万里的爹娘吧，

扎进母亲怀里让泪水流淌。

平时想去却去不了的地方，你都去看看吧，

那是遥控器按不出的活色生香。

多年想念而不能相见的人，你都去见见吧，

送给他们一个携手同行的梦乡。

不论你云游了多少名城，

请别忘了曾经的北方香港。

这里的朋友永远记得，

你的温情，你的明朗，你的聪慧，你的坚强。

你留在海边的笑脸，

你写在大连的文章，

是朋友们心中不谢的花，

永远美丽，永远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