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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麗明|烈日當空|別字第八期

烈日當空

姜麗明

姜麗明
八十後香港人,畢業於當年尚只有四個書院的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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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以為,面對死亡後,我不會那麼容易感到恐懼。又或是,當死亡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略掠過時,原本會恐懼的我感到逐漸麻木。然而,你會發覺,原來人活久了,就會輕易畏縮。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命運面前,我們都只是一個個無能為力的小嘍囉。

    剛踏出社會的第一年,我跟一位大學同學在同一所中學當中國語文科老師。他能力比我強得多,又充滿教育熱誠,經常有一群學生簇擁著,每一天都到待到很晚才離開學校。雖然是同輩,但我心裡暗地崇拜他,總慶幸能坐在他的旁邊,與他並肩作戰。我們共事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他告假後,再也沒有回來了。後來看新聞才知道,他因過勞而猝死在一家快餐廳中。要不是因為校方擔心學生過度憂慮,恐招致家長投訴,也許校長也不會刻意在開會時提及這件事,其他老師一定會若無其事地討論去日本的行程、日圓大跌、自助餐的價格和味道等話題——然而,現在卻有額外的善後工作要處理,難免讓他們掃興。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如此接近。

    曾經,那個活生生的人在你身邊,如今他不在了,幾天前的臉書留言,卻成了最後的遺言 ,這不免讓我顯得過於悲慟,一時之間未能接受事實。

    然而,忙碌的工作和外在環境,很快把悲傷的感覺沖淡,一面療癒,一面遺忘。大人比學生成熟得多,很快回到了日常的工作和生活軌道,倒是那些孩子,因為經歷太少而很容易把感覺放大,總是把這小小的傷痕作為懶惰的藉口,不安守本分好好讀書。年輕人就是任性和濫用情感,就是跟理智而克制的大人不一樣。

    那次以後,短短幾年內,我經歷過大大小小的死亡。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家,有如將燃盡的枯枝;身纏頑疾的死者,能輕易找出被病魔摧殘的痕跡;在高空墮下而瞬間消逝的生命,不免蹦出了一陀浪漫(狼狽)而零碎的血紅;動物的生命更是渺小而被動,大都壽命比人類短,腦袋比人類笨,理應比人類低等,難逃被操縱的命運。此外,我還經歷過幾次學校的死亡,一旦課室空置而欠缺活力,那些行屍走肉般的教員難免會露出惆悵的神色,因為他們預計到,來年九月空置的,將會是教員室的位置。

    在出生率持續低迷的時代裡,那些人影凋零的學校,注定要蓋上裹屍布般的尼龍紗網,那紗網通常是沉靜的藍或綠,外面搭上方方正正的竹棚,很快會化作瓦礫,在一片塵土的喧囂過後,原地矗立起新建的樓盤或商場。這個繁華的城市中,大概沒有人會花時間關心無聲無息的死亡,好些學校淹沒在碼頭、小食店、老街、週刊、電視台、報紙、民間電台、皇冠郵筒、舊式天井屋邨、手握天秤的女神雕像、獅子和鳳凰的校徽這些城市的屍駭中,隨著時日
    終有一天會消逝於歷史中。

    或許這是歷史必然的流向,只是,好巧不巧地,好幾間我待過的學校都相繼被死神盯上了,彷彿我的身上有一個魔咒,只要我在哪裡逗留,哪裡就帶著死亡的氣息。

    對於這一切,我已司空見慣,學會以麻木的態度去面對。

    我以為我已再沒有甚麼好怕了,只是,但惶恐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那是一種令人徬徨的虛空感,仿似你掉進了一個黑洞,四周一片幽黯,你的心和眼前一樣空空洞洞的,腳底踩著和雙手用力抓著的,都只是空氣,你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噗通……那聲音好像被甚麼追趕著,不規則地快速跳動,你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可以去哪裡,前方黑漆漆而路漫漫,只能上下左右摸索,在迷惘中遍尋出路。

    惶惑而悲傷的感覺或許已寫在臉上,所以,當我的臉龐浮起了鐵青色時,別人都勸我不要因親人的離開而太哀傷,甚至有人荒謬地認為,我正悲天憫人地悼念著旱災的生命,這樣的抬舉讓我感到懊惱,他們都不知道,當我穿著孝服坐在蒼白的靈堂中,任憑法師的呢喃和敲木魚的節奏灌進耳內之際,我一直想起的,是那個烈日當空的下午,那個方正的會議室中令人顫抖的沉沉死氣,以及站在我們面前,表情僵硬得像一尊石膏雕像的校長。

    那個下午,陽光很熾熱,跟往常沒有兩樣,校長背著陽光站在長桌的盡頭,教員們分成兩行並排而坐,抬頭看著他。當他平淡地說出禁開手機的口令,那修長而黑暗的身影延展過來,彷彿是一把長刀子的刀鋒一下架在各人的頸部,大家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不知是誰把會議室的冷氣調低了,那溫度比往常寒涼多了,一襲冰冷緩緩飄到一張張木訥的臉上,顯出了奇異的色彩,有同事的額頭上結了好幾顆汗珠,有如玻璃般冰涼而剔透,從臉上滑到下巴,默然掉到桌面上。校長從桌面上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文件,清了清喉嚨,聲音較平時低沉和緩慢,不用仔細聽也會發現出琢磨過的痕跡。

    他以慎重的口吻宣佈了某位同事的過錯,需要即時解僱的消息。

    那一刻,我冒出的汗水立刻被頭上的冷氣機蒸發掉,冷氣呼呼直吹下來,一絲絲寒涼從頭頂襲至腦門,再蔓延到兩側的太陽穴,頭痛得眼淚鼻涕也快要掉下來了,看上去一副哽咽的樣子。我幾乎沒有聽到宣告的具體內容,只見到坐對面的同事,因為冷氣開太大的關係,他那呆滯的雙眼都紅紅的,緊握著拳頭的手帶著顫動頻率,當我們不小心四目相交時,心頭不禁緊縮了一下,是一陣刺痛,被對方銳利的觸覺刺傷了——也只好默契般地迴避彼此的眼神,生怕心裡的想法再被看穿。

    校長說,之所以這樣宣佈,目標只有一個,就是防止謠言出現。

    那一位被解約的同事哭了,嗚咽中斷斷續續說了些話,教員們都跟校長一樣沒有深究當中的意思,固然無視了他的委屈或申訴。即使後來,那些受冤屈的人所留下的怨言以及片面的真相,一直縈繞在校長室、會議室和教員室的樑柱上,仍不曾有人把它們接收起來,因大家都習慣了在這裡的規則:要好好生存,就要學會麻木。

    校長在哀怨聲的伴奏下,詢問大家有沒有問題,並向我們每一個下屬交換眼神,確認我們是否都能接收到訊息。我隱隱然感覺到,他在逼視著我,把我盯得死死的,我跌進了他那幽黑的瞳孔中,在昏暗的世界把記憶摸索出來——到底是六月的壁報還是七月的週會,還是某一個我不曾記起的課堂?到底我做了甚麼,讓我需要這麼害怕,害怕得不能再做一個受學生尊崇的好老師了?為何我不早早反省自己的行為呢?

    我愈想愈驚慌。我想起了新婚的老婆,年老多病的父母,還有那一間要供上三十年的狹小房子。剛付首期的那一個晚上,老婆雙手環繞在我的頸上,嘴巴湊近我的耳邊,輕聲說,不如我們生個小孩吧,我頓時感到夢幻的暈眩,幾乎要把手上的一疊帶學生功課和紅筆連同自己都拋出窗外。

    校長的提醒讓我想起了自己似乎做了一些虧心事,有違教師莊嚴的身分 ,更讓我發現,自己是那麼怕離開這個安穩的位置。然後,這散發著威權光芒的領頭人,並沒有再說話,便拿著文件走了。部分追隨的人也跟著走了,留下來的同事都露出不一樣的神色,有臉色紅紅深深不忿的樣子,面無血色的蒼白面孔,還有綠得發亮紫得發白黃得發霉的面容,他們大概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還會留在這所學校的教職員的雙頰,都清一色地浮起一片紅中帶藍的紅暈,很大機會因為飲食和生活習慣的關係,讓他們的身上不知不覺流著冰冷的藍血。

    經過了這件事後,我才領悟到,最可怕的不是死亡,因為死後就可一了百了,不用留在世上經歷苦難;有些時候,在世上生存比死亡更可怕,因為現世根本就是一個地獄,一個人半死不活地掙扎著,有如一個尚未斬斷而懸在頸上的頭顱,極度痛苦。

    我為甚麼要活著,要承受這樣的煎熬?

    這樣的惶恐讓我好些日子睡不著,每天拖著精神委靡的肉身來回學校和房子。肉身很重,靈魂撐不住,頭總是垂得低低的,雙眼的瞳孔混濁而焦點模糊,彎腰駝背,滲著原始祖先的氣息。

    大家總是以為我為旱災死亡的人而憂心不已。

    這個城市已好久沒下雨了,偏偏,每一個都是烈日當空的日子。人們本是滿心歡喜,日子久了,水庫的水日漸乾涸,他們便開始惆悵起來。可是,太陽卻只會愈毒辣,未有理會人們的焦慮不安。地方首長向祖國的大靠山求救,誰知祖國的城鎮在更早以前出現乾旱的情況,附近的城市也自顧不暇,不可能再分給我們,我們只能自求多福,在這個植物幾乎絕種的地方生存著。

    陽光持續照耀大地,在無雲的晴朗天空下,城市中一棟棟細長而高聳的樓宇,像一條條牙籤插在柏油路上,是清一色的灰白。有些混凝土建成的樓房不太可靠,在酷日的煎熬下,逐漸變得矮小而軟弱,彷彿隨時有塌下的機會,要把旁邊的一併推倒,骨牌一般的傾城,或許,當這場面終會出現時,這城的末日也到了。

    據說,第一個死亡的,是正在攀上獅子山的人。有人說他想為乾禿禿而了無生氣的獅子添上生氣。那天,他背著鳳凰木的樹苗,沿途踏過山上滾燙的石頭與焦土,一步步走上山。陽光毫不留情潑灑到他的身上,水分都逼成了汗,嘩啦嘩啦落下,又迅速被蒸發掉。不知道是火爐般的土地、陡峭的山路,還是熾烈的太陽,那個人消失了,只遺下兩棵鳳凰木的樹苗,橫躺在山腳下,部分枝椏已乾枯甚至斷裂了,但樹幹還是完整的。有人把它們拾起,種在山下,每當人們在一次經過獅子山,就會看見那兩顆樹苗,樹上冒出了一兩朵鮮豔的紅花,揮動著羸弱的小手,向途人打招呼。至於那個曾經背負著它們的人,到底是墜下了,還是被蒸發掉,就無從得知了。

    這只是傳說罷了,就如所有旱災中的死都是未經求證的謠言。官方宣稱乾旱的天氣沒有造成死亡,那些在太陽底下倒下的人,都是因為他們已年紀老邁,或本身染頑疾,或心臟不好,或只是輕微的暈眩而已。官方說,那些因天氣炎熱導致人們中暑死亡或渴死的消息,全都是捏造的,倒是造謠的人居心可測,無端生事,製造社會恐慌。不久後,人民從報章裡得知,那些造謠的人都作了犯法的事,送進了監牢,所以他們的人格有問題,所說話都是不可信的。心腸壞的人理應承受惡果。

    其實這些所謂的謠言和真相,所謂無辜性命的生和死,倒跟我本人沒有太大關係,我一點也不關心。況且,陽光不會因為真相的彰露或掩蓋而顯得溫柔,更不會因為有人或沒有人死亡而變得仁慈,它只是長年地維持著熱度,照射著這片灰濛濛的石屎森林 ,森林籠上一股熱氣,像溫水逐漸滾燙,把人們泡得暈眩而神智不清,靈魂也快要被蒸發掉。我還是撐了好久的傘,讓自己和陽光有所隔離,才稍稍把自己的生命拉回來。

    這陣子,在擁擠的小巷、藥店、快餐店、酒樓、路上的安全島、地鐵、火車、天台等地方,無緣無故冒起了火,消防員總在撲火,救護車聲遠遠近近響個不停,全身穿保護衣戴頭盔口罩眼罩的工作人員,拖著消防喉朝向火頭,喉中噴出了沙子,把大大小小的火苗撲熄,有時會不小心弄傷經過的途人。因此,這個城市沙塵滾滾,受傷的人塞爆醫院,只好在街道和馬路上排隊或是躺下,等待醫生和護士的到來,可是有些時候,即使待上好幾十天也沒有消息,傷口已結痂了,還沒得到治療的機會。

    我慶幸自己還沒有受傷,亦慶幸自己還可以安坐在教員室,聽著學生們的吵鬧聲。安逸本是一種幸福。但幸福背後的惶恐如影隨形,隱隱然貼近我的腳邊,是一襲幽幽的黑。我打了一下寒顫,乖乖把做好的計劃書交給科主任,就回家跟老婆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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