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婉
在苏州城东，有一座水筑的园子，住了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在园子里住了八年，夫唱妇随，情深意长，留下“耦园住佳耦(耦同偶)，城曲筑诗城”的佳话。昔日女主人的诗句，引人遐思，使耦园平添缠绵之意。
耦园三面环水，住宅两侧有东西两个花园。游人若从仓街小新桥巷步行入园，可先游览耦园的西花园，若从小柳枝巷河道摇船入园，则会先进入耦园的东花园。
清初，这里是仕人陆锦归还故里建造的涉园。同治年间，安徽巡抚沈秉成偕爱妻严永华退隐，请苏州名画家顾沄在涉园旧址拓展开辟，形成了今天的耦园。耦园的特色是“以楼环园，以水环楼”，与沧浪亭借水打开不同，耦园是借水隔绝，隔离摒绝世间的嘈杂纷扰。在这座园子里，“枕波双隐”沈秉成和严永华，过起了诗酒唱和、吟风诵月的幸福生活。1885年，朝廷诏书累下，沈秉成无奈复出，离开苏州，赴京任职。1891年，沈秉成又赴应天署两江总督任，“拜命之日，严夫人卒”。多年后，他回到阔别的耦园。对沈秉成来说，耦园既是浪漫清越的歌谣，又是幸福短暂的回忆。
耦园的格局为住宅部分居中，东西花园对称。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耦园，西花园是不开放的，因为有居民未迁出，难得进去看看，西花园破败不堪。1994年，中部厅堂和西花园全部整修完毕，两园才合一，真正成为“耦园”。从此，每逢节假日，我和先生都要去耦园走走。日子久了，有朋自远方来，陪着游园，对着耦园的一景一物竟能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原来，我是那么地喜欢这座园子，喜欢它的亭台楼阁，喜欢它的花草树木，还喜欢它的黄石假山。据传，这座黄石假山为名家张南垣所叠。
东花园一向人多，我常常去西花园。织帘老屋是典型的鸳鸯厅，南厅北厅。雨天地上泛湿，不想进去，撑着伞静看阶前的湖石假山。湖石假山上有一道云墙，在苏州园林里是别出心裁的。由此看出，当初园主造园也是煞费苦心的。
有严永华这般如花美眷，知天命的沈秉成，难掩心头的愉悦，赋诗道：“不隐山林隐朝市，草堂开傍阖闾城。支窗独树春光锁，环砌微波晚涨生。疏傅辞官非避世，阆仙学佛敢忘情。卜邻恰喜平泉近，问字车常载酒迎。”沈秉成用一支毛笔蘸着河水，写耦园的花开花落，写他与严永华的诗酒唱和。这部诗集落到我们手里，一张桌，一杯茶，风吹哪页看哪页，多好！更何况这座水筑的园子，是那样的清，那样的柔。
这清，在受月池。江南人造园，偏爱蓄养一汪水，园主沈秉成循了这个例。受月池的水是从东面的护城河流过来的，水虽瘦了些，倒也活泛，又清澈，潴留了一片。晴天里，阳光洒进池子，一下就散了，金子似的闪烁。城曲草堂的檐脊、双照楼的雕窗在花光水影间轻漾，如绘出一般，再拢来数峰妙叠的湖石、几片天上的流云，不着笔墨也是画。若逢上阴天，又是细雨又是雾，凝成一团浓愁，清朗的光景也被它遮去一大半。徘徊其间，陷在里面，心里怎会少了诗？
这柔，在双照楼。第一次跟着父亲游园，我便记住了这座楼。双照楼临着受月池，白玉兰的叶子正绿得鲜，更衬出这所楼舍的幽静。严永华那样的多情才女，依水而居，凭栏凝眉，是何情状，完全可以想象。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淡淡幽香弥漫曲房斗室中，身为耦园女主人的她，轻曳裙裾，宛转游于回廊曲径、书阁画苑间，看阳光在池子里流泻。
我一直喜欢城曲草堂里的对联：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这样有声有色的极致享受难道只属于这对神仙眷侣？沈秉成恋慕严永华，一在貌美。严永华清姿融于花，这花，是她最爱的白牡丹吗？俏媚花容配上窈窕身影，真是犹春于绿！融于月，银辉下倚窗而诵流萤纨扇诗，真是一切景语皆情语。二在才绝。严永华著有《纫兰室诗钞》《鲽砚庐联吟集》，阅诗无所不通，又能频出新意，且擅画、喜茗、耽香、操琴，颇有雅趣。三在德高。迁徙辗转，劳累病苦，始终相依相随，却先于沈秉成而殁。
主人正直，园子也有了同样性情。一些不肯屈意于朝政的退隐文人，常常来耦园酬唱，这个地方就是载酒堂。它的韵致在于宜静思，宜小聚，宜清乐，宜雅谈。走进载酒堂，一只翘头条案，一张大方桌，几把雕花嵌大理石靠背椅，没有一点旧日的声息气味。抬头看，楼厅呈凹字形，开阔明亮，气宇恢宏，厅前砖细墙楼，雕刻精美，额题“诗酒联欢”。这大概是园主规划住宅功能的总体理念吧：东花园以宴乐赏景雅聚为主，西花园以静修著述藏书为主，承继了苏州古典造园以辉映自然和人文精神的一贯传统。“载酒”实写酒事，虚指酒外之兴。“载酒”是为了流连寄情山水，与之呼应，东花园的水榭取名山水间。由此，我悟出了“载酒”的深意。
耦园少其他一些建筑可以，如果没有山水间，就等于没有耦园。隔着山水间朝北看，不是看画，而是身在画中。走近，小石桥横卧水面，不似人间。我多么愿意我和先生是这幅山水画中的一方闲章：水绘仙侣。
历史上耦园多次被毁，上世纪八十年代重新整修，基本保留了原有的建筑框架。耦园，乃是中国古代典籍流落在苏州的丝雨。它的营造法式、建筑构造都是因地制宜。
耦园的房子真多，渐渐地我觉出它的好处，因为人的世俗生活通常总是在房子里进行的。沈秉成严永华的恩爱，就是因着诗情画意以外，能够在一起过世俗生活吧。
梨园之内有“三分情真得天下，七分情深动鬼神”的行则。我猜想，沈秉成一定不喜欢那些悲悲戚戚的剧目，因为他受不了心底的悲苦。从一见倾心，诗酒唱和，到不离不弃。
想到这，就想起中秋节的那天下午，我在耦园双照楼喝茶，一个人慢慢地喝，慢慢地看窗外。屋檐长长的阴影，院子里有一棵浓翠的桂树，枝叶繁茂，在风中婆娑起舞，我沉醉于一百多年前“东园载酒西园醉，南陌寻花北陌归”的往事中。傍晚出园时，满身桂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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