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莉
慵懒的周末，父亲躺在藤椅上午睡醒来，有点恍惚，说又梦到松陵公园灯光球场上雪亮的光了。冬日暖阳被窗棂画了好看的线条，将父亲的白发和白日梦都染得锃亮。我知道，父亲又想念在公园里的老家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父亲从芦墟中学调到松陵文化站工作，在松陵公园里工作并居住了八年多，我和妹妹都是在公园里出生的。
于是，一家人便驱车前往松陵公园。进了公园大门，来不及上新修葺的雪楼看看，就径直右拐往老家方向走去。
那片灯光球场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好看的池塘，环塘造了些亭轩、假山和回廊。父亲指着落满树叶的池塘说，这水一定是咸的，因为那里曾经浸润了足够多的汗水。
松陵公园的灯光球场建于1958年，曾经是全县唯一可以夜间比赛用的篮球场，也是全县的文体活动中心，球场边上的松陵文化站内设有乒乓房。当年，倡导全民运动，县机关各单位和各乡镇一般都有篮球队和乒乓球队。篮球场上几乎夜夜赛事不断，球场四周拉拉队和观众站得密密麻麻，就连边上的七阳山上都人头攒动。“进球了！”掌声、欢呼声震耳欲聋，连外面的大马路上都能听到。不仅全苏州的比赛在这里举办过，江苏省队也曾经来此与县里的强队打过友谊赛。父亲说，当年电费每度约为0.1元，文化站一个月有15块钱的电费计划，每月用电必超支，只能由参赛单位来分摊。每场比赛结束，均有几个热心观众帮助义务打扫球场，父亲至今还记得他们。
我和妹妹尚小，对篮球场上轰轰烈烈的记忆比较模糊。我只记得当年的球场，水泥地面已被踩得凹凸不平，上面还有浮沙，白天经常有人来这里学自行车。我六岁暑假时，趁父亲出差，把他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悄悄推到球场上自学，撞了两次球架，摔得右手小臂被砂砾拉出了条条血丝，裤子上破了两个洞，花一个多小时终于骑行自如，惹得胆小的妹妹羡慕不已。
球场上留下唯一的照片，是妹妹站着右手指着七阳山山顶方向，我在旁边按着膝盖蹲下，假装仰望且目光与其手指同一视线，导演显然是我父亲。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我早熟，个头比妹妹明显高出一头，因此父亲故意设计让一直被宠溺的妹妹形象显得高大一点。结果一语成谶，数年之后妹妹果然一飞冲天，长得亭亭玉立，我这辈子注定保持仰望才能与之交流。
球场西面的四合院平房，就是文化站，也是我们的家。院子很大，前面一排是文化站办公室、乒乓房兼排练厅和我家卧室，两边侧房是文化站图书室、仓库、我家厨房、我和妹妹的房间，后面是公园管理人员的办公室和公园书场杨老师的宿舍。院子中央砌有一个很大的花坛，父亲在花坛里种满了瓜果和蔬菜。我和妹妹经常看着大人们在院子里踢腿练功，听着他们在排练厅反复排戏，渐渐地我们能把《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中的那些经典唱段演唱得像模像样了。唱戏的叔叔阿姨特别喜欢乖巧可爱的妹妹，经常主动教她唱腔动作，她的戏曲舞蹈功底就是那时打下的。
如今，四合院也不见了，原址上翻建了垂虹美术馆。美术馆修了两层楼，其余还保持着原来的院落形态，底层有茶室、咖啡馆、舞蹈工作室、服饰店等，院子里一边在售卖小商品，另一边是复古化妆照相，有两个姑娘身着汉服化着彩妆在镜头前搔首弄姿。妹妹小时候最喜欢的院子里的那棵广玉兰长高了。
穿过院子，就是紧贴公园的紫石街了，父亲说这条有故事的老街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模样。在这里他终于发现老家后面的一堵围墙还在，这一发现令他非常兴奋。街边，他与一位戴着鸭舌帽的银发老人热聊了起来。父亲叫他张铁匠，是从前帮助清理灯光球场的热心人之一，几十年来他一直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张铁匠起身将屁股底下垫着的硬纸板撕了一半递给父亲，两人坐在街边石条上聊起了文化站、灯光球场……
回程走出美术馆，发现池塘边的思鲈轩内坐满了白发老人。都是老松陵人啊，父亲高兴地走过去打招呼。原来他们时常相约聚在这里，聊天叙旧。“黄站长，好久不见啊，你下次有空多来走走聊聊啊！这里曾经是你的家，也是我们的家啊！”其中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激动地握住了父亲的手说：“黄站长，你的刁德一演得真好啊！”父亲一下认出，他之前曾是文化站宣传队的文艺骨干，还跟父亲一起去过乡镇巡演呢。这时，对面凉亭传来了二胡曲《战马奔腾》，风驰电掣般激奋昂扬，节奏铿锵。父亲远眺，是宣传队原来的乐队主力刘老师在演奏，实力不减当年！有位老松陵说：“他经常来这里拉琴的。”琴声又一次点燃了思鲈轩内的话题……
直通公园大门的两排梧桐树的东北面，原来是县体委办公大楼，我小学时在那里练过几年乒乓球。体委搬迁后，又做过几年文化站的活动室。如今大楼已拆，修成了广场。广场边，有几个工人正在抓紧维修着七阳山步行道。因为是周末，逛公园的人非常多，有市民在遛娃，情侣在漫步低语，小学生在练跳绳、溜旱冰、滑板。最有声势的是边上散布的七八桌象棋，鏖战正酣。有的战事摆在公园设置的专用象棋桌上，有的摆在花坛宽敞的木制边缘石上，每桌均有五六人围观，围观者大都没有观棋不语，军师般七嘴八舌地参谋着布阵出兵，甚是热闹。驻足观之，这批中老年战士均为男士，且高手甚多。
观棋中，旁边突然响起了清脆而急促的童声：“爷爷，爷爷，奶奶叫你去买菜做晚饭了，说你把公园当家了！”一位胖胖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位老妇人。一名主力战士立即抬起头应了句：“快了快了，将军了！将军了！”又继续埋下头。众人大笑。
父亲亦开怀大笑，眉宇间的皱纹明显地舒展开来。我知道他还会再来。公园仍是家，大家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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