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良
况公祠里有一株黄杨，是一株带有造型的小叶黄杨。
况公祠修缮时，为了找一株黄杨，我特意到东山、西山寻觅。找到它时，它藏在一片青山之中，周边山上都是橘树和枇杷树。黄杨在路边虽然常见，但在乡下，属于路边不成材的杂树，不及长大，就会成为柴火，只有山里罕有人迹的地方，才能经数十年风雨，靠有限而贫瘠的养分慢慢修炼长成。所以，造型独特、年代久远的黄杨就不常见了，移栽况公祠的这株树龄估计有20年以上，可以算作古树了。有古树必有传说，必有故事。况公祠也是有故事的，让它在况公祠继续生长，它，抑或是它与况公祠的故事，都会变得更加动人，更加令人着迷。
选择黄杨，源于我对黄杨的一段情缘。
还是读小学时，偶然在路边刨得一株小树苗，兴冲冲回家栽培，父亲说，这是一株黄杨，长不大的。但我固执地认为，它也会和村里的梨树、苹果树一样，长成参天大树。父亲并不会拂了我的希望，任由我在家门口栽下了这株幼苗。孩子的心往往是没有常性的，起初几天，还有新鲜感，忙着浇水培植，当更多的新鲜事纷至沓来时，早先的事就会抛之脑后。
这株小小的幼苗，等我再一次关注时，已经是四十年后。这期间，我从小学到高中，然后大学毕业，在苏州工作，为学习、为生计辗转奔波。直到有一天，老父亲来电话说，有一个绿化商，看上了那棵黄杨，愿出高价收购……
岁月的阳光和轻风唤醒了我的记忆。回到老家，尚记儿时的封土栽植，眼前已是苍郁婆娑。长得与我一般高，虽称不上是一棵大树，但粗壮的枝干上，浓密的树冠，像张开的一把雨伞，椭圆形叶片，一对一对，在阳光下散发油绿的光泽。父亲对我说，四十多年，他只是给黄杨挪了一个位置，从屋前移到屋后角落，因为屋前土地金贵，要长生计所需的东西。
眼前的黄杨，虬龙般的枝干，刚直中带有粗犷，叶深似翡翠，亲切中蕴藏雅致。四十多年，它无怨无悔，挽留天地的灵气，自我生长，自我吐芳，真是心有芝兰趣，无风也流香。看着这儿时的伙伴，我的心突然有了一份宁静，一份芬芳。
因为这份经历，对黄杨就多了一份关注。
黄杨是小乔木，分为瓜子黄杨和雀舌黄杨，瓜子黄杨就是小叶黄杨。黄杨因生长缓慢，又叫“千年矮”，民间俗称“千年难长黄杨木，百年难遇天然枝。”“手握之器，百年之木。”意为黄杨长成手握粗细，就需要百年时间。黄杨，还被称为“知命树”，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里专门写过黄杨：“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值此宜生怜悯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树’”。为何叫“知命树”，李渔说：“天不使高，强争无益，故守困厄为当然，冬不改柯，夏不易叶，其素行原如是也。……困于天而能自全于天，非知命君子能若是哉？”联想自家的那株黄杨，正是印证了李渔所说的，虽是随意对待，但依然努力改造自身以求适应，真可谓知时达务啊！
对黄杨关注得越多，愈加对黄杨充满好奇，也会不断对黄杨详加观察。酣畅淋漓春雨里，黄杨会茸茸开花，花朵极小极小，花朵和枝叶一样的颜色，在葱茏的叶间忽隐忽现。黄杨开花时，其香甚微，凑近方辨其味，香味幽远奇幻，闻之，有一种绝尘而上的空灵。花谢后，也结果，翠绿翠绿的，像是绿色的铃兰，成熟后，干枯如裂口的石榴，只是太小太小，仍保持着和叶子一样的颜色，最后悄无声息地掉落。
观察研究的同时，我也注意查看黄杨的资料，文献里对黄杨的功用记载颇多。一是提取香料。其香很轻、很淡，雅致而不俗艳，是一种清香，可以驱蚊虫。二是构思盆景。黄杨萌发性强，可将主干截头，让截面四周或下方萌发新枝，再按造型要求，粗扎细剪，制成云片状或馒头状，也可顺主干自然之势，点缀秀石，做成“黄杨俯”。三是制作木雕。黄杨生长缓慢，木质细密，纹理细腻，肉眼看不到棕眼，色黄似象牙，年久色渐深，古朴美观，硬度适中，是雕刻小型圆雕的最佳材料。
在一般人眼里只能当柴火、难成大料的杂树，居然蕴含着这么多可赏、可用之处，这是我万万意料不到的。感慨之余，不禁汗颜，生活在形形色色、芸芸种种的大千世界，观察事物，常常凭一己的经验，又会发生多少一叶障目、不及其余的事情呢？就说黄杨，农人需要其干，其干盘虬，自然难入其眼；工厂需要木料，其长势缓慢，更不能列入可用。但黄杨岁历风霜久，时沾雨露浓，尽管自我发展，始终坚质比寒松。其生长过程里，不怨不艾，苍劲虬曲，四季青翠，老而弥坚，这不仅仅是一种生命的恣肆，更是一种生活的境界啊！
文人往往最为敏感多思，他们看到了黄杨的又一面。南宋做过平江府知府的张守就写过《小黄杨赋》：“受一气之独正，纷众叶之多碧。已幸脱于泥途，靡争研于花实。”他表达了对微小生命的珍爱，感受到了黄杨内在自得生命。而北宋欧阳修三十来岁时，遭遇人生滑铁卢，贬官途中，船过夷陵山谷，见江边绝险处，多长有黄杨树，欣然写下《黄杨树子赋》：“江行过绝险处，时时从舟中望见之。郁郁山际，有可爱之色。独念此树生穷辟，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其惜，作小赋以歌之。”人生的逆境与悬崖峭壁上的黄杨树不期而遇，欧阳修触景生情，联想到生长在荒凉冷落环境中的黄杨，虽不能与得日月光华的柞树、梧桐相比，但柞树、梧桐又岂知黄杨“绿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落落非松，亭亭似柏，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濆激。涧断无路，林高暝色，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江已转而犹见，峰渐回而稍隔”？欧阳修感叹，黄杨身负苍劲的枝节有谁能欣赏，抱着孤高的心怀又有谁能赏识呢？虽然身处空穴风吹、阴崖积雪，平常只听到山鸟鸣叫、猿猴啼哭，但节气越后，枝节越繁，天气再冷，也面不改色。看到黄杨身处逆境依然坚韧不拔，面临岁寒却不易节操，又怎么不激发起欧阳修自尊自傲的情怀？
生命的操守总是会给人无言的启示，最终统摄内心的种种意绪，给人搏击人生激流的勇气。
被誉为“南宋无双士，东都第一臣”的南宋政治家王十朋晚年就以黄杨为题，以古风的形式，写诗昭示后人：“嘉彼黄杨，郁焉其苍。匪瓮而圆，匪盖而张。百干同根，森如弟昆。千枝其子，万叶其孙。惟此黄杨，先子所植。草木有义，先子之德。愿言我家，兄弟子孙。如此嘉树，永为义门。”遗愿嘱托，言词谆谆，真情流露。
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首肯与赞誉，赋予黄杨越来越深厚的内涵，黄杨被称为“嘉树”，也成了一种气节的象征，一种情怀的昭示，演绎为“家有黄杨，时代栋梁”的美好寄托。
作为政德教育基地的况公祠，况锺勤廉为民的事迹得到了充分展示，但况锺不畏险阻、迎难而上、浊中自清、德范长垂的操守，为国担当、世代永倡的情怀又如何体现？是明代傅汝舟启迪了我。他从山里移栽古黄杨树二株到庵前，写了一首诗：“闰厄无人见，山深携汝回。暮蝉哀不去，秋草喜同来。梁栋随明世，茅茨合短才。千年如碍日，能记野翁栽。”
梁栋随明世，况锺的院前，应该有一株黄杨啊！它能昭示一种气节，体现一种情怀！见黄杨知况锺，拜况锺睹黄杨，有心之人也许会吟诵一首歌：“有树有树名黄杨，膏沐雨露何苍苍。平生虽遭厄闰苦，年深乃复知材良。其材中冠冕，其质如圭璋。奴桑隶柘超众木，居然正色含中央。”
就效仿一次古人吧！千年过后，也能记得此株黄杨，野翁所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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