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慧琴
老街、古银杏、粮仓，是属于相城太平的三个关键词，每一个词都可以折叠展开，人可以像鱼一样在它们的深度与广度里探寻漫游。
我和表妹像两尾鱼一样，游荡在太平的老街上。这里有济民塘河水浓郁丰沛的水汽和太平禅寺缥缈的香火气，河畔寺前的古银杏透着隐隐的草木清气。高高耸立的古银杏，像是从大地和屋宇群中伸展出的猎猎旗帜，昭告世人天下太平，也昭告太平——这个古老小镇的所在。
在我孩提时，就从大人的口中听得“灵岩（眼）树”。盘发髻扎包头的阿婆们说，太平啊，就是灵岩（眼）树的地方，灵岩（眼）树么，就在太平呀。人们口中所说的到底是灵眼树还是灵岩树？元代李杲《食物本草》中说，“银杏又名灵眼”，清代张宗法《三农经》中说“北人呼白果，南人名灵眼”。但苏州有灵岩山，灵岩寺，还有虎丘的云岩寺塔，这株古银杏也许叫灵岩树呢？
现在灵眼（岩）树有两块牌子，一块是蓝底白字的标牌，上有这株树的编号：相002号。另一块金属牌是介绍：“太平古银杏，系江南银杏之最。相传为宋朝王铎手植，位于原王铎祠堂前。王铎，字吾护。宋南渡太尉公王皋次子，官尚书郎。守太尉公遗业。居苏州之荻川，为三槐堂王氏中沙始祖。生于宋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卒失考。”
如此，灵眼（岩）树已有近千年的树龄，经过漫长时光的风风雨雨，早就成为荫庇这方水土的古树和神灵——灵眼（岩）树有灵，仅仅是在说到灵眼（岩）树这三个字时，人们心底里都有涌起的敬畏和虔诚，语气里充满庄严与神圣，与念神佛的名号一样。
我的外婆在说起灵眼（岩）树的时候，也是如此，与别人稍有不同的是，在她的语气与神情里，还附有另一份专属于她的亲熟之情。因为，她的小女儿就嫁在太平。她小女儿的女儿，就在街上的小学堂里上学。
一个小小的女孩，在清晨的曦光中，穿过乡间的田埂小路，路边的红蓼、稗草叶上露珠闪着晶莹的光芒，田里的绿稻漫向远处的村庄，再望过去，就是稻田和村庄上广阔无垠的天空。在去往学堂的路上，还要经过几座水泥砖桥，有村庄里内河的桥、外河的桥，还有街上的桥，桥下的河水漾着细细的微波，有摇橹的水泥小船在桥下行经。她从桥上望去，可以望见船舱上搁着的跳板，舱里的农具、化肥、长条的木凳子，有时还能看到熟识的摇船人。经过窄窄的弄堂，便跨上高高的利民桥，抬头看一看灵眼（岩）树伸向天宇的枝叶，再低头下桥，太平禅寺静静地伏在那里，像个老人无声地守着老宅。小女孩按了按胯上摆动的花书包，在碎石街面上小跑几步就到了学堂。
“我的小学就是在这里！”表妹指着荻溪仓旧址石碑东面的老屋。在她望向小学旧址时，我望向她，当年那个挎着花书包上学堂的小女孩神情有那么一刹那在她的眼角眉梢上重现。
小学旧址西边的砖圆仓，无声地矗立在河边。与古银杏一样，是太平的另一个地标。有绿叶草藤沿着斑驳漫漶的粮仓外壁蔓上坡顶，雀鸟在仓顶上空掠过。背靠在粮仓的外壁上，想象曾经储藏在里面的稻谷和麦粒，会给一方的百姓带来怎样的安定和富足感！“民以食为天”，于百姓而言，粮食就是头上的那片天。仓廪足，天下平。抬头仰望，这些1970年代备战备粮时营建的粮仓，像是从这片土里自然而然长出的一丛巨大的蕈——白菌杆、黑伞盖。
鱼米之乡有肥沃的土地、密布的河流，即便有“苏湖熟，天下足”的美誉与名声，却也未曾绕过缺衣少粮、饥饿贫困的艰难岁月。外婆经历过那样的岁月，知道一粒米的不易，一碗饭的分量。吃饭时，外婆像讲故事一样说，天上有雷公电母，他们看地上的一粒米有一个西瓜那么大，狼藉米饭，会被雷公电母看到。有哪个小孩不怕闪电打雷呢？我们都乖乖地将饭碗扒拉干净。虽然是吓唬人，但这种民间智慧所起的效果秒杀一切苦口婆心的劝诫。类似的还有，不能去捣燕巢，捣燕巢的人会得癞痢头。果真，没有一个乡村的孩子敢去捣燕巢捉燕子。燕子是乡村最亲近最喜爱的鸟，有燕子来筑巢的人家是好人家。好人家庇护燕子，燕子庇佑田里的庄稼。雷公电母和燕子，终极的指向都是粮食。现在，这一排像蕈一样从土里长出的粮仓，已成为农耕时代的纪念碑，纪念两字意味着曾经的历史值得缅怀和记录。更久远的明代始建的荻溪仓，旧址也在这里。今天，粮食已丰足到让人忘却了粮食本身，储粮的粮仓已然成为一个供人拍照、打卡的景物。太平盛世，名至而实归。
粮仓前的河水波光粼粼，丛丛的水葫芦缀在河面，水汽一阵一阵地吹来，似从前的旧光阴老相识。遥遥地想起，外婆也曾带我来过。记得小小的我，站在高高的桥上，桥下河面宽阔，船来船往，街面热闹而河埠忙碌。表妹说，外婆那时还买了麻酥糖来看她。麻酥糖那个甜呀，甜得让人开心幸福得飞起来。
我们回到灵眼（岩）树下，仰望高耸的树身，树干上寄生的枸杞像是岁月摁进的一把胡须，昭示光阴的长长久久和人世的忽然而已。
利民桥的这头是灵眼（岩）树、太平禅寺，另一头是老街的旧巷，旧巷里油炸麻叶和烤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我们走过利民桥、老街旧巷，往西再过太平桥，抬眼便可以望见巷子外的汽车在大路上疾驰，而老街、古银杏、粮仓在身后渐渐折叠合拢，像一本不厚不薄的旧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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