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两次提到“蝴蝶履”。
一次是在《闺房记乐》里，说醋库巷水仙庙举行插花会，沈复被众友邀去做布置，回家后就对芸娘说起插花会的盛况，芸娘听了十分歆羡，“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小大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一次是在《浪游记快》里，说沈复到广州后去潮帮花船嫖妓，“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着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辨，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另一位苏州人沈起凤在《谐铎》卷六《苏三》中也提到“蝴蝶履”，说刘生在秦淮访艳，“甫登堂，见一姬，两鬟堆茉莉如雪，着蝉翼衫，左右袒露，红墙一抹；下曳冰绡裤，白足拖八寸许蝴蝶履。见客来，不甚酬接，摩两臂金条脱，铮然作响”。
高春明先生《中国服饰名物考》认为，“蝴蝶履”是一种鞋饰，即彩绣蝴蝶图案的鞋履。其依据或许来自《清稗类钞·服饰类》“沪妓所着画屧”条：“且又有曳男子履者，绣以蝴蝶，虽镂金错彩，制作精工，而行步则绝无婀娜之致矣。”然而据沈复的记述来看，这个说法有点望文生义，至少是不全面的。
“蝴蝶履”应该是鞋履的一种款制，有男式，有女式，在当时很流行，属于时尚服饰。王寿增补项映薇《古禾杂识》卷一中关于靴鞋的一段：“靴鞋之底，前薄今厚，前纸今毡。鞋之花样亦多，如向行镶鞋，大都双梁，近则蝴蝶套云，其边又有九连环、卍字、西湖景，五色陆离，难悉数也。”这段话对理解什么是“蝴蝶履”，至关重要。
“蝴蝶套云”的“云”，乃云头履之谓。云头履是一种高头平跟鞋履，鞋首突出，实以棕麻草葛，因其高翘翻卷形似卷云而得名。这种鞋履，不分男女，均可穿着。唐代就有这种款式，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曾出土一双女鞋，以变体宝相花纹锦制成，锦为浅棕色经面斜纹，由棕色、朱红、宝蓝色经线起斜纹花，宝相花处于鞋面中心位置，鞋首以同色锦扎制成朝后翻卷的云头。宋代以后，其制发生变化，一般用硬纸剪制如意云头，外蒙布帛，另用金箔镶边，然后缝缀于鞋首，多用于男性。吴自牧《梦粱录》卷五“驾出宿斋殿”条有“云头履鞋”之记。屠隆说的“云舄”，亦为云头履之制，《考槃余事》卷四“云舄”条说：“以蘘草及棕为之，云头如芒鞋，或以白布为鞋，青布作高挽云头。鞋面以青布作条，左右分置，每边横过六条，以象十二月意。后用青云，口以青缘，似非尘土中着脚行用，当为山人济胜之具也。”清人徐璋绘《松江邦彦图册》中的明儒吴嘉允、张以诚、沈犹龙等都穿这种云头履。
“向行镶鞋，大都双梁”，镶鞋即镶边之鞋，所镶之边，称之为“梁”。镶鞋在明清时流行，尤以男鞋为常见，所镶之边已由布帛丝绦改为皮革，既美观，又增强了牢度。但于着镶鞋，也有限制，如《明史·礼志·舆服三》说：“万历二年禁举人、监生、生儒僭用忠静冠巾、锦绮镶履及张伞盖、戴暖耳，违者五城御史送问。”如雍正《陕西通志·风俗·化导》说：“白丁衙役及各仆隶，止穿青布衣至青屯绢而止，不可擅穿绸缎纱罗，不可登颜色镶履。”着镶鞋与全身衣饰搭配，在小说中多有描写，如韩庆邦《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说：“朴斋催小村收拾起烟盘，又等他换了一副簇新行头，头戴瓜棱小帽，脚登京式镶鞋，身穿银灰杭线棉袍，外罩宝蓝宁绸马褂。”西周生《醒世姻缘录》第十八回说：“那舅爷约有三十多年纪，戴着方巾，穿一领羊绒肐公式绸袄子，厢鞋绒袜。”这里的“厢鞋”，即镶鞋。镶边不仅在鞋口，有的鞋头、鞋跟也镶边，颜色也不止一种，多达三道，俗谓“三镶”。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十一回说：“长老抬起头看来，只见下面一些矮矬矬的老儿，头戴的一色东坡巾，穿的一色四镶直裰，系的一色黄丝绦，脚登的一色三镶儒履，手拄的一色过头拐棒。”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说灵官庙的姑子，“身穿一件二蓝洋绉僧衣，脚登一双三色镶僧鞋，头戴一顶月白纱胎儿沿倭缎盘金线的草帽儿，太阳上还贴着青绫子膏药”。
到了沈复时代，镶鞋更有变化了，即作“蝴蝶套云”，意谓在云头履上镶边，不止“双梁”，而作“蝴蝶”状。“蝴蝶”者，或许是指镶边的纹样，或许就指整双镶鞋的样式。因为未见实物，也未见具体的文献记载，故于“蝴蝶履”只能作这样的推考。
沈复说，买了这双“蝴蝶履”，不但这次女扮男装用得着，“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撒鞋即拖鞋，《红楼梦》第九十三回说：“忽见有一个人，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妓女在家都有穿拖鞋的习惯，《清稗类钞·服饰类》“马四靸小方鞋”条说：“乾隆末叶，苏州有妓曰马四者，明眸善睐，肤如凝脂，惟双跌不甚纤妍，故常靸小方鞋（即拖鞋），作忙促装，以自揜其足之大也。”又，“秦淮妓女之方头鞋”条说：“其履地用方头鞋，如童子履而无后跟，即古靸鞋遗制，今之拖鞋也。灯影下曳之以行，亦复彳亍有致。”沈复说广州潮帮船妓，穿着“蝴蝶履”；沈起凤说秦淮水阁之妓，拖着“蝴蝶履”，就极好理解了。芸娘不习惯穿男式“蝴蝶履”，在水仙庙“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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