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山歌

《苏州日报》2022年09月14日 A08版

　　□王友良

　　我是被河阳山歌吸引到凤凰镇的。

　　在凤凰镇，镇文旅集团专门安排了一个会议室，男男女女，涌进不少人，组织者一位一位介绍，这是被誉为“云雀”的老陈，那是被称为“黄鹂”的张嫂，等等。

　　都是清唱，先是开场歌。老陈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原生态自然的嗓音里带有一丝金属的嘹亮，属于典型的高腔山歌。用张家港的方言唱的，气韵悠长的气息带着浓浓的古风味，一下子把人带进了远古。旁边的文旅集团的领导解释说，唱的《斫竹歌》，他特别强调，有专家研究说《斫竹歌》是中国最早的歌谣《弹歌》的原型。

　　惊异于凤凰这样的小镇里有着这么丰富的音乐古风，心瞬间被这古意盎然的歌词攫住了。歌词是：嗯哟斫竹，嗬哟嗨/嗯哟削竹，嗬哟嗨/嗯哟弹石、飞土，嗬哟嗨/嗯哟逐肉，嗬哟嗨！

　　《弹歌》已经文人整理，而这《斫竹歌》纯属口头创作，淳朴自然、简明扼要地再现了远古人类生活风貌。一座小小的江边小镇，居然承载着如此久远的文化信息，生生不息的传唱里，又隐藏着多少生活密码？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滋生一方歌。西北民歌粗放豪迈，万里草原般辽阔畅远；东北船调浑厚凝重，穿透云层直抒胸臆；缠绵委婉的“花儿”，一唱三叹；欢快舒畅的采茶调，热情洋溢；而这河阳山歌既有小桥流水的轻柔曼丽，又带着长江东逝水般的湍急奔放。句子或比兴，或顶针续唱，或明喻相关。有时乍听起来上下接句毫不关联，词儿亦平平淡淡，细品却是血肉筋骨相连，内涵丰富，就像长江冲积而成的沙洲，表面是砂砾堆积，翻开却是细沙般一层一层，绵延不绝。

　　沿着《斫竹歌》，先从历史唱起。《自从盘古立婆婆》《吴下桥接河阳城》《江南最好河阳路》，一曲又一曲，一个人唱，众人相和，唱到动情处，陪同的文旅集团的同志也兴奋地接过来跟一句，惹得大家笑语一片，满室欢歌。

　　老陈是一位黑黝黝、瘦癯癯、两鬓斑霜的老者，不愧被誉为“云雀”，嗓门一转，已从《斫竹歌》的高亢转为低沉，交代起凤凰的历史，歌声仿佛从艰难的日月和久远的岁月中来：“天也空，地也空，一江茫茫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日月穿梭谁无功。田也空，屋也空，沙洲空留桃花红。”

　　张家港原名“沙洲县”，顾名思义，张家港的起源便是一个小沙洲。张家港境内有“三山”：双山、香山、河阳山。河阳山，这在北方人看来仅是小土堆的地方，在唐朝时，还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孤岛，随着江水的冲积，上游石沙的沉淀，这样一个小孤岛在宋代便形成了一块冲积平原。河阳山山体由西而东走向，犹如丹凤展翅，又称“凤凰山”，凤凰镇名正是据此而来。

　　山歌，山歌，有山才有歌。特定的地理环境和繁荣的物质文化，赋予了河阳地区独特的人文底蕴，也构筑了河阳文化的基底。一方面是紧挨着的长江水，一方面是肥沃、平坦的土地，就在这一块不停“成长”的土地上，一群勤劳、淳朴的人民，开始种植、渔猎。也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沙洲，从“田也空，屋也空”的苏南落后县，一跃成为经济百强县。

　　“黄鹂”的歌声有女性的婉转，“摇一橹来吊一棚，两岸野花盖船棚。好花落勒中仓里，谢桃花落勒后梢棚。”像是春来柳丝长，歌声雨丝似的柔柔地飘，绵绵地下。

　　唱的是好日子。“塘池边上盖楼房，稻谷上场鱼满塘。东院梨结蜜林檎，西院白枣正泛黄。”是啊，是好政策，给凤凰的人民带来了好日子，从只能“唱支山歌度荒年”，到“儿女打枣采梨忙”，从“割尽稻谷还租米，到头只剩一把糠”，到“一棵仙草莳下田，万粒金谷堆场前”，凤凰人撩起的是长鞭，日子自然是马蹄扬花了！

　　随着歌者曲调一下子的高亢，听得人都会觉得眼前一亮，歌声里，顿觉凤凰的山山水水在眼前裸露了，河阳山变得朗润了。

　　歌声在对歌中渐入佳境。对歌以情歌为主，掌声，欢呼声掺杂着“唱一个六口茶”的喊声，犹如演唱会一般热闹。“云雀”和“黄鹂”对歌确实珠联璧合。文旅的同志告诉我，他们两人都是山歌非遗传承人，只要有他们出场，山歌就会成为一道风景。对歌唱的是《红豆花开白淡淡》，欢乐、苦愁、愤懑、哀怨，温婉娆转，缠绵悱恻，人间情愫尽在其中。热烈、泼辣、大胆，让人感觉没有丝毫的忸怩、粗俗。律动着劳动的音调、生活的韵致，充满烟火味，听着，听着，会咀嚼出尘世的悲欢，品味出草木对阳光的需求、庄稼对雨露的渴望。

　　外面，凤凰的天空真美。田野间，远远望去无处不入镜。我来到了凤凰镇的廊桥桥头，想跟老陈聊聊，聊到山歌的传承。

　　“张家港对河阳山歌很重视，要求镇上组建了一支自己的民歌和民乐队伍，以打造本土文化。”老陈侃侃而谈，“民歌队成立以后，镇上有重要接待和演出，许多时候都让我们参加。”他告诉我，中国文联主席周巍峙曾亲自来凤凰考察，聆听过他唱的曲目，周巍峙用四个短语来定义河阳山歌的价值：人民的心声、民族的情结、国家的瑰宝、世界的奇葩。

　　老陈说着笑了，看得出，他是从心底高兴和满足的。

　　河阳山歌在凤凰，跨越山川地理与千年光景而未衰，在千年的传承与更迭中，还不断再放异彩。现在河阳山歌已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凤凰镇被江苏省命名为河阳山歌之乡，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为中国吴歌之乡。

　　城市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精神气质，这种精神气质的养成，又常常植根于城市的历史，这种“历史”，不光是指城市的兴衰荣辱、浮沉起伏，更是指“历史氛围”或“历史情境”。现在的凤凰，环抱着云蒸霞蔚的千亩桃园，大片大片泛青的桑田，镇里有曲水流觞的金凤凰温泉，美花美歌美画廊，真是古朴与时尚交织，精致与大气并存，田园风光与历史文化交相辉映，这就是凤凰的气质吧？

　　山歌本是一种文化记忆，但在凤凰镇，不再是暮鼓晨钟般的历史回响，更像一个鲜活灵动的精灵，激发出独特的融合效应，“种”进了年轻人的生活。

　　凤凰山脚下，河阳山歌馆是文旅融合的地标性建筑。在这里，可以参观、了解、听闻、欣赏、感获河阳山歌的魅力所在。

　　河阳山歌馆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派古典风韵。我们一行穿镇而过，走进山歌馆。引人注意的是，山歌馆里有十多组多媒体播放设备，每一台都在循环播放着河阳山歌，游客随时都可以拿起耳机，倾听优美的山歌。

　　也许是职业习惯，我突然发现布展者的用心，纵向和横向两个方面展示山歌精髓的同时，在主题上别出心裁地相对进行了集中。比如反映凤凰历史人物、诉说清官廉吏的山歌就集中出现在眼前。陪同我的张家港纪委的同志说，在目前已经发现整理的河阳山歌中，用来歌颂清官廉吏、名人贤士事迹的歌曲就有上百首。我带起耳机仔细聆听，“秋季里来稻谷香，徐都堂告老回家乡。开河修坝除水害，廉让美名立让堂。”播放的正是河阳山歌《四季清官》，颂扬明朝御史徐恪为民造福、清廉爱民的唱词，旋律带着魅力和穿透力，荡气回肠又沁人心脾。

　　陈列着的山歌的抄本诉说着河阳山歌的历史厚度。我仔细打量，一行行秀丽的毛笔字，记录的是一段又一段的传奇。珍贵的有二十二本原始手抄本，其中有著名的《斫竹歌》，34052行的晋代《汝尔歌》的民间抄本，6648行的《赵圣关还魂》，其他还有《田家乐》《沈七秀》《小红郎》《荒年山歌》《天门阵》《小狄岗山歌》《老姐嫁人》《东南风起打斜来》等长篇山歌。

　　凤凰是神物，古有凤凰涅槃重生的故事，而今天的凤凰镇，河阳山歌变迁、传承、发展，就像一个新时代的凤凰涅槃，成就的是一个新的不老传说。歌声里，我看见了凤凰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