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沂
沿平江路散步，我在胡厢使巷口小憩，望见斜对岸石栏旁，有位长发飘飘的女孩在写生。她手持画笔，嘴上还咬着另一支湿毛笔，正对着眼前的景致，眯眼思索，然后低头绘上几笔。这情景使我记起自己年少时的写生景象，于是兴致盎然地迈过胡厢使桥，想欣赏一下女孩的杰作。女孩见我到来，抿嘴一笑并不出声，低头继续她的习作。女孩的画很简洁，已勾勒了几户枕河人家的粉墙黛瓦，瓦屋面的淡墨色中，点缀着墨绿色的老树枝叶，画面十分素雅，桥面与粉墙采用了大量留白，下方石栏线条，墨色稍显重些，六角亭畔的紫藤，点染着稍许粉紫……看这画，并不像出于一位豆蔻女孩之手，倒有点像一位古稀老者的水墨画作——女孩仍在低头用功，我脚步很轻地退了回来，生怕打扰了她。因为我觉得，女孩已进入一种深邃的、黑白的、梦幻一般的江南画境中……
微风阵阵，我站在桥顶上，眺望着近处平江老宅的层层黛瓦，但远处的瓦屋面就算使劲踮起脚也望不到。我想起年少时登北寺塔，看到最多就是成片成片黑色的瓦，高高低低，鳞次栉比。远远望去，古城那屋檐相接的一进一进老宅的瓦屋面，大都神秘地往中间的天井倾斜。江南雨多，下雨时雨水就会从屋檐流向天井，据说这是中国传统经济文化的旨趣，叫“四水归堂”，也就是肥水不外流吧。屋顶的黑瓦很耐看，就如鱼鳞一般从屋顶漫过屋脊，再延到屋檐，凹凸有致的瓦片排得很整齐，碰到下雨，那雨水会顺着瓦垄，沿屋檐瓦当下的滴水瓦落下，串珠般滴落在天井中或深巷里的青石板上，声音空灵而爽脆，仿佛还带着瓦上的磬声……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若不是苏州屋顶特有的乌鳞细瓦，如何显得出这绵密细腻的江南雨意？而那诗韵十足的飞檐，更是屋宇上不可多得的点睛之笔。在大户人家屋角上，常可看到翘起的飞檐，古朴刚硬的瓦片，竟然做出了遒劲流畅的柔和曲线，凸现了昔日人家的威严气派和精致生活。姑苏屋顶的飞檐下，这种恬淡闲逸的江南生活，曾勾起多少人的无限向往？
古城大片的屋顶，很像是一幅超级大的水墨画。近处的瓦呢黑得要深一些，远些的就稍淡，再远些就更淡。苏州的瓦匠很会运用黑白灰的颜色，粉墙基调上黑瓦面，淡雅而素静，再用精致的檐口作勾勒，门楼和花窗为点缀，使得江南传统的民居工整柔和、简洁纯朴，人们都称之为“粉墙黛瓦”。人们描绘苏州宅院的特点，说得最多就是这四个字，这精致的黛瓦屋顶，已成为苏式宅院的象征。
苏式民居上的旧式小瓦，是由江南一带细腻黏韧的黏土烧制而成，成品瓦呈黛青色，相互叩击会发出悦耳声音。形状约为四分之一弧形，有点像一爿劈开后染成黑色的竹筒。紧贴屋面的那一层小瓦，弧口朝上一行行一列列依次排放，每两块并列突起的弧口处，再用一块小瓦弧口向下覆盖在上面。而铺至屋檐口刻着细碎花纹的瓦当，在烧制时就特别考究。上面的檐头由盖瓦头上增加扇形片再缀以花边制成，下边的滴水瓦则加上有装饰纹样的三角形滴水檐，檐头与滴水瓦相间排列在檐口，一阳一阴配合着使用，这种组合统称为“檐头滴水”，也称“瓦当”。这些江南特有的瓦当，看似古拙实则造型丰富图案吉祥，在烧制时就融入了人们的心愿和祝福，使瓦当有了护椽、装饰和象征三重功能。
千百年来，苏州一直以精巧温婉的形象呈现于世。在建筑上，苏式宅院更是有着“于细微处见精深”的风采，其精致灵动之处，一向为世人所叹服。这屋角上的飞檐，就是苏式建筑中一道别致撩人的风景。虽然这种飞檐翘角，在我国东西南北的传统建筑中都存在。但苏州瓦屋飞檐的与众不同之处，似乎更在轻巧灵动、简洁淡雅上落笔，与北方的雄浑、厚重、浓彩，闽粤的高挑、怪异、多彩的飞檐相比，更显示出江南的特质。与飞檐相呼应的，往往还有丰富细腻的屋脊、精致古朴的雕塑、惟妙惟肖的走兽，它们和飞檐翘角的柔美曲线一起，使苏式屋顶成为传统建筑中最有文化特色、最有江南风韵的构筑。值得骄傲的是，如今姑苏城内，顺着高低错落的屋脊望去，仍旧有不少黛瓦鳞栉、雕梁画栋的高墙深院赫然而立，与白墙黑瓦的俭朴民居相安无语，年代久远些的屋顶上，瓦垄里还会生出一两茎枯黄的草来，迎着风谦逊地摇曳着，叙述着这户人家曾经的故事。
确实，苏州不少古建老宅，随着岁月漫长风雨侵蚀而消逝了，但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的姑苏黛瓦，和它所蕴涵的江南文化，却在屋顶上留了下来，成为社会历史和江南风情习俗变迁的记载……我突然觉得，姑苏城里的每一层黛瓦屋顶，都像是一本本合扑的线装书，它们在静等着每一位客人，来掀开其中恬静而厚重的一页，从中品味历史的遗痕和江南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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