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敏
苏州是一个美丽的词。当我们噘起嘴唇把这个名字说出来时，会油然想到很多优雅的事情。除非没来过苏州，除非没听说过苏州，那实在是一种缺憾。几千年文化结晶而成的美丽在这世界上是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
苏州也是个寓言化的城市。苏州的寓言，边缘有些模糊，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它有着极具炫惑力的外表——柔软、温润、华丽、灵秀。既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又繁花似锦歌舞升平。而苏州的所有极致，都隐在了那些悠长曲折的小巷中了。
说起苏州小巷，戴望舒那首《雨巷》的音韵便会不期而至。小巷是一个亲切的词，苏州如今确有一条巷子叫丁香巷，她西起平江路，东止仓街，北面中张家巷，南是大柳枝巷，是一条典型的苏州小巷。
苏州城是一张古琴，最容易拨动人心的一根弦就是小巷。
闲暇时，我曾与闺女豆，各骑一辆自行车，没有目的地穿行在小巷里。不看地图，也不事先计划，只是一味恣意地往小巷里钻。有时小巷越来越狭，以为钻进死巷，谁知道转个弯，又是一条清幽整洁的小巷。有时一下子跑到人家院子里去了，红着脸道歉后才知这原本就是小巷一部分。退出后还在琢磨，是院子侵犯了小巷，还是小巷侵犯了院子？有时两人在巷头巷尾对着蓝底白字的巷名拍照，生出许多联想，各自猜测一番来历。而我，一直坚持说一个巷名便是一片茶叶，有的是绿茶，沁人心脾；有的是红茶，浓香馥郁；有的是花茶，淡雅宜人。而时间则是一泓天泉，冷水泡茶慢慢浓。
养育巷被称为羊肉巷，是不是想误导人们到这里来买羊肉？条坊巷被称为调丰巷，原来哪个朝代的百姓都是想着风调雨顺的日子的。因果巷被称为鹦哥巷，是不是因为巷子里的寺庙变成了花鸟市场？更为有趣的是窦妃园成了豆粉园，前者是因为巷子里曾有一座窦妃墓，据说是吴王阖闾的爱妃。可豆粉园听音却是专营蚕豆粉、绿豆粉的小店了……
看着这些以讹传讹、将错就错的巷名所带来的出人意料的诙谐，生出了一些使人微笑的歧义，还让我和闺女启动了思维齿轮，在愉悦中天马行空地想象。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风貌，这风貌必然有一点能够体现其精髓，比如胡同之于北京，弄堂之于上海，马头墙之于徽州。在苏州，就是小巷。
唐朝诗人杜荀鹤有一首诗：“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人家、小河、古宫、水港、小桥，都是组成苏州小巷的要素，说得实在精彩。与杜荀鹤同朝代的宰相诗人李绅有一首关于苏州小巷的诗也写得好：“烟水吴都郭，闻门架碧流。绿杨深浅巷，青翰往来舟。朱户千家室，丹楹百处楼……”比起杜诗人的作品来，更有工笔写实之妙。
苏州小巷之美，美在她的清幽。
清幽是许多钟情于苏州的人们的共识。踏进苏州，人们会感觉到一种宁静。不以分贝来计算，这种静是在心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宁静，正是来自清幽静谧的苏州小巷，来自小巷散发清韵的麻石青条板，来自小巷两侧高高的灰白墙，来自小巷里简洁质朴的石库门，来自小巷里那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老民宅。
说起苏州，人们必然会说苏州园林，可园林其实是小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园林从小巷里剥离开来，就会失去隐逸不群的气息，只剩下花团锦簇的建筑物。苏州是一棵大树，小巷是繁密的枝条，园林和民宅都是簇拥在枝上的花和叶。园林，只是那绿肥红瘦里开得最艳的几朵花，离开了树枝和绿叶，那花儿还会有灵性吗？
苏州小巷之美，美在她的雅致。
雅致，是苏州小巷文化最明显，也最令人津津乐道的特征。小巷生活所散发出的雅致，我想，我们熟悉的林语堂先生，应该是体会过的。他曾评价一个叫“芸”的苏州女子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这“芸”，就是苏州人沈复所作《浮生六记》中的女主角。
沈复是苏州人，家境并不富裕，人生也颇有一番坎坷。可他始终不肯粗糙地打发人生，必欲从生活中品出一番滋味来。林语堂所着迷的芸，是沈复的妻。按书中描写，她娴静清秀，常在鬓边插几朵小而白的茉莉花。她和夫婿住在沧浪亭边小巷里的爱莲居，喜欢用麻油加白糖拌腐乳，还喜欢用卤瓜捣烂拌腐乳。她和她的丈夫，在小巷中的庭院里起居、饮食、会友品茗、莳花弄草，在春兰秋菊前绘画、练字、下棋拍曲、赋诗逗鸟。在这闲情逸致背后，有大家族错综复杂的钩心斗角，也有仕途失意后的彷徨无奈，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没有特殊的建树，他们爱美的天性与暧昧混沌的现实冲突碰撞着。他们追求美，追求恬淡与自适的生活，尽自己所能将生活打磨得精致些，过得愉悦些。
对于《浮生六记》里小巷平民沈复所记录的日常生活，我联想最多的是苏州特产茉莉花茶。喜欢它的平民气息，俗中之趣，俗中之雅，喜欢它的人能在温和的玄思中漫游，获取心灵安宁的快乐。
苏州小巷之美，美在她的丰富而深藏不露。
小巷的路面，要么铺着组成图案的弹石，要么是齐整的青石板。路两边是高高的粉墙，由于巷窄，墙显得特别高。粉墙因年久而斑驳，加上悬垂下来的古藤，露出一角来的瓦花，看上去如同一幅水墨画。
走在小巷里，千万不要被她的简朴所迷惑，以为里面没啥花头。在苏州，人们崇尚的是不事张扬的内敛美。在有着两千五百多年历史的苏州，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都必须时刻牢记八个字——苏州小巷藏龙卧虎。
任何一个看上去不显山露水、十分谦恭的人，都可能有着不寻常的来历。他也许是曾攻城略地出生入死的将领，他也许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大儒，他也许是画坛大师的得意门生，他也许是军机大臣的后代子孙。苏州实在是个好地方，官场上下来的，商场上下来的，战场上下来的，都说苏州好，都说适合自己。苏州给人的感觉是谁都能适应。在这个城市里，微风吹吹，小雨下下，到沧浪亭喝杯茶，去玄妙观烧炷香，去昆曲社拍拍曲，再去采芝斋买两块酥糖，一切南方的家常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于是在外带兵打仗的，经商赚钱的，过了一把奋斗人生的瘾后，挣了一笔足以与一家人享受半辈子的银子后，便静静地回到苏州小巷，舒舒服服地安憩下来。而跟着回乡的苏州人来到苏州的，还有一些有钱有本领的外地人。他们选中了苏州，在花木掩映的小巷深处买房，在古城里交几位志趣相投的朋友，为乡邻们做些公益事业。平时孵孵茶馆会会老友，有兴致时与同好听听评弹昆曲，再有闲情逸致还可以铺纸泼墨，撇两笔兰草，圈几朵墨梅。
就这样，一些功成名就的人以苏州小巷为颐养天年的家园，一些家产丰厚的人以苏州小巷为享受人生的天堂。
我们面临的时代是个急剧动荡、飞速变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也许一夜间，我们熟悉的城市就改变了模样。楼宇、树木、汽车、风一般走过的年轻人，甚至连路边站立的公用电话亭，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许多苏州小巷在历史洪流中，早已面目全非，脱胎换骨。但苏州小巷的符号还在，粉墙黛瓦、石库门、漏窗、云墙……它们或天衣无缝，或颇为尴尬地在新崛起的建筑上慰藉着人们的心绪。苏州小巷的名字还在，它们还静静地在那蓝底白字的路牌上凝视着苏州人的生活，陪伴我们走过无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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