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龙华
不知为什么，总是疑惑：“吴江瓶盖厂”竟是费孝通先生题书的。那是1980年代，费孝通的大名如春雷初贯耳，家乡人尊称他“费老”，而我常经过的那个街道小厂实在不起眼，就一块窄窄的小木牌挂在厂门口。
乡镇企业蓬勃发展，费老一次次回乡调研。看到他的题字越来越多，年少轻狂的我，那时竟有点不以为然：费老题得太随便了，费老的题字缺少锋芒棱角。
字如其人？费老晚年曾趣话：“小孩子的眼睛厉害，看见我双下巴，看出了我贪吃，还说我像个弥勒佛。”费老的字一度让我联想到老人家嗜食的家乡甜食麦芽塌饼与太湖蟹：腴润，通达。结字与章法，看似铺塌却有筋道，字字独立却又融通，联系学问，那真是满腹经纶。
前几年，平望汽车站搬迁，金字招牌被遗落了。说“金字招牌”，名副其实。上世纪的平望汽车站那可是交通大枢纽，放到“长三角”大坐标中也有一席之地。站名立体铜字，金光闪耀，气派。须知，那时吴江（北厍）铜字名声响当当，一路挺进大城市。不知是费老亲笔题书，还是人家用了他的集字，每忆起那些金字招牌，就会想象费老挥毫姿态：不避繁简，信手写来，一个字接一个字，拙而丰朗，外显平和气象而内蕴魏碑风骨。
2007年，我在政协整理资料时，发现一块宝匾。可以说，这是我第一次对费老的字与诗，虔诚研读，肃然起敬。诗是这样的：“李白六十二，杜甫五十九。我年已过稀，虚度岂可究。梦回苦日短，栖栖不敢休。文章千古事，万顷一沙鸥。”下注：“一九八三年五月六访江村，过庙港，临太湖，读唐诗得句。题赠吴江文史资料。”令人感动的是，“吴江文史资料”单独列一行，而这正是我们所要取用的“封面题字”。落款钤朱印“松陵费氏”，家乡情结啊！此书作，浑厚端重而不乏灵动，洋溢着温文尔雅的文化气息。《费孝通诗存》（1999年群言出版社出版）也辑有这诗的书法，相对纤丽，“栖栖”作“碌碌”，想来是原始稿。值得一提的是，六访江村结出学术硕果《小城镇 大问题》。
2022年，我参与拍摄统战专题短视频，片题“松竹满园一片心”，就出自费老晚年所作的一首七绝。诗是写在纸片上的，硬笔，一如便笺。首句“越水吴山乡土情”写得行云流水，完全是性情的“物理留痕”。由书法回观诗作，别是一种佐证。何为“老来依然一书生”，何以“依然不尽太湖水”。今天，斯人已逝，而家乡与民盟犹好用其字，何尝不是承继起一份特殊的精神财富。
居高位而能俯下身子，尽可能满足地方（他人）要求，费老题字故事多。《费孝通晚年谈话录》（2019年三联书店）有此实录：1996年清明时节，费老在某地与当地领导交谈，待到题字环节，撇开对方预备的参考题字“千年古城再造辉煌”，而是直抒胸臆，写下“站在经济发展的前线，要有对历史负责的意识”。费老一生“志在富民”，求解了“如何富起来”的难题后，又敏感地觉察要面对“富起来后怎么办”这一新课题。由生态而心态，由经济而文化，“文化自觉”由此提出。
当时有些尴尬，回首弥足珍贵。作为家乡后生，我深憾未能近距离走近费老，而有限的间接地接近，已能体会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世纪之交，我所在的市高中——一所创办不到三年的新校，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打造成对外展示的“教育窗口”，且突破常规争创省四星级高中。群情激昂，校领导让我拟一口号，请正在江村访问的费老题书。不知天高地厚，我拟了这么一条：“创世纪名校，育一流英才。”待拿到题字，发现“名校”变成了“学校”，“英才”还原成“人才”。是呀，学校新创建，最需要的是踏踏实实的办学作风。
最有意思的题字，可能是“静思园”园名了。吴江同里有世界文化遗产“退思园”，当地的企业家也是民盟会员盛世造园，意欲请前来参观的费老题园名“进思园”。理由似很充分：“叫'进思园’是'富而思进’的意思，又和同里的'退思园’相对应。”费老沉吟了一会，说：“我看还是取'静思园’的好，对于园林来说，少点政治口号，多点意境和深意。现在的社会很浮躁，企业家有了钱怎样回报社会值得研究。有句名言'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就用'静思’，你看如何？”时在2001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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