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无事逛虞山——重访翁氏旧墓
闲时,总爱傍着虞山转,或山脚下,或山丛里。今早,转到了虞山西麓鹁鸽峰下的翁氏墓——也许,在中国,这少有例外,历史积淀下来的高人名士,他们都住在山上,何况虞山?面湖而坐,松柏桂杏上沾着姜尚的灵气?
  这儿,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了,对于死后不再可能葬在虞山上的我来说,虞山脚下的墓碑总是吸引着我,探究每一位逝者,寻访每一颗亡灵,想知道他们,知道他们曾经怎样?后来怎样?甚至将来会怎样?
  
  埠城门外十余里,一座单间冲天式花岗石坊,额镌“翁氏新阡”,这“新”字似已不妥,虽树坊铭额不过二十余年光景,但石纹斑驳,尘垢蔽遮,对我这类对古旧文物全无识见的人而言,竟若也有千数百年时光的古董。你看,三尺许的墓道弯弯曲曲,前行十余丈向西折,再拾九个石级便是翁氏墓冢。
  初以为中间最大最风光的那个,该是翁同龢之穴,细看墓碑方知那是乃翁翁心存之墓,而其右稍小者,竟是翁同书夫人之墓(翁同书因故葬于他处),作为翁氏家族中品秩最高的翁同龢之墓,忝列其左。
  也许,这正是中国文化最有趣的一端,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宗法大于一切,无论你官位多么尊贵,你总只能排列在父母尊长之后,但是,君临天下者,天之子也,帝王之上,不可有更尊贵者,此时,宗法便不那么重要了——这是一个矛盾,据说,萧何为刘邦解决了这一矛盾,他向“陛下”进言:给活着的父亲上个“太上皇”的尊号不就结了?
  墓碑上有看不见历史的,难怪唐代那位女皇帝会立个无字碑,翁同和碑上铭文甚多,我用了两包餐巾纸,才将污秽擦试到看得清铭文。
  “乙山辛向兼卯酉三分”,“皇清诰授光禄大夫特谥文恭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曾祖考叔平公,诰封一品夫人曾祖妣汤夫人诰封淑人庶曾祖母陆淑人之墓”,“曾孙翁之廉、之循敬立。”
  第一句,实在看它不懂,大概是说此墓的阴阳风水地理位置之类的意思,末一句没有疑问,言说立此碑文者的身份,中间主体两大行,概括了翁同和生前死后的主要职衔品秩及其嫡庶两夫人。
  单看铭文,翁氏似也备极哀荣,实则不然,那已是宣统皇帝甚至已是“逊帝”时候的“哀荣”了。翁同和死得很凄凉很惶恐也很孤单,“翁氏新阡”南面的“瓶隐庐”证明了这一点。宦海40余年,功劳没有,苦劳当有,但于68岁之高龄,解回原籍等死之时,却还等来慈禧如下严厉的“谕旨”:“翁同龢授读以来,辅导无方,往往巧藉事端,刺探朕意。至甲午年中东之役,信口侈陈,任意怂恿。办理诸务,种种乖谬,以致不可收拾。今春力陈变法,滥保非人,罪无可逭。事后追维,深堪痛恨!前令其开缺回籍,实不足以蔽辜,翁同龢著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清史稿卷436》)。
  个中凶险,自不待言。
  实事求是地说,慈禧不乏“妇人之仁”,虽肝火虚旺,但对翁氏仍算体恤,1898年翁同和开缺回籍是甲午战败后对翁同和的当然责罚,“开缺回籍”类于今天的“退居二线”,停职不停薪,而“戊戌政变”后慈禧也并没有大动干戈,只是追究其“滥保非人”之过,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久居庙堂之高,身处军机之重,翁同和自然洞悉分毫,古代士人,往往以诤诤一言,以身伺主,岂知其一身之后,总还挂着老婆孩子兄弟姐妹甚至父母叔伯,尊贵者既沾了光宗耀祖的便宜,落难时自当搭售诛联九族的遗患,翁同和深知慈事体大,邑中翁裔何止数百?他战战兢兢赁屋别居,规规矩矩赴县衙听训,自称“五不居士”,不赴宴会,不管闲事,不应笔墨,不作荐书,不见生客僧道,稍晚,更移居翁氏丙舍,并更其名为“瓶隐庐”。
  翁氏丙舍是翁家墓园守墓人的住处,翁同和在活着时就住到了自家墓园,并向世人宣示,本人“守口职瓶”。
  对这样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就算没有慈禧的宽怀,怕也不至于对着“瓶隐庐”更下一石,翁同和因此得于善终,这是他的福气,也是他家族中人的福气。
  
  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翁同龢,这是我从青少年时期一路延续过来的历史观,对一个地方的历史名人,向来要追问他在历史进程中的功过是非,他以什么资源,什么背景得于崭露头角?他以什么事情,什么作为得于荣华富贵?他又是为了什么让世人让后人将他的名字铭记在心头?
  常熟人总是把翁同龢的名字挂在嘴边,你向一百个常熟人问常熟的历史常熟的骄傲,他们会说一百次“两代帝师”——至少,十年前的我会发笑,“说什么帝师呀?他不是两位皇帝一个都没教好么?一个得了花柳病死去,一个也死在了他姨妈之前,同治光绪两代,不正是五千年中国史上最不堪的一段么?”
  也许我太偏激,偏激而至偏执,偏执而至暗昧,暗味便是无知。以无知之身,对常熟翁氏上下三数百年家世妄加褒贬,岂不怪涎背谬?
  现在的我比前“中正”了好多。确实,如果你离国家民族这些大得吓人的概念稍稍远一点,如果你看他如看一个士绅乡贤,看一个叔伯大舅,总之如看一个与你差不多的邻里街坊,那结果或就迥然不同。
  我一直很讨厌“正史”,它很像现代的“红头文件”,不食人间烟火,不问青红皂白,不究情势背景,一昧秉承上意,只管“政治正确”,凭空便能构画出数不清的义士烈女或奸佞屑小,而向以培养“知道分子”为己任的学校教育,又总是立足于“正史”的价值判断,服膺于“今上”的统治意图,一传二,二传三,犹如娱乐节目中的“拷贝不走样”,传到四五之后,原型早已面目全非。譬如邑中诸君给予翁同和的种种赞美,纵非谀词,亦属妄言,譬如《清史稿》中的《翁同和传》,仅凭中法、中日两战中与李鸿章的龃龉权斗,对国情国力乃至世界大势的暗昧短视,倾力主战,终招马关之辱,从而贬损有加,也实在对翁同和太过偏狭苛刻了。
  诚然,书生无用,清谈误国,与李鸿章相比,翁同和本乃饱读诗书之硕儒,沐浴皇恩之贵胄,其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报效朝廷,其对国家的最高理解,就是大清,其之主战,是中国士人的一向传统。也许,身为“财政部长”的翁同和对李鸿章的处处掣肘确有挟公器以报私仇的嫌疑,但我们也不能否认,为维护天朝的威仪,为弘扬上国的尊严,与“小日本”舍命一搏,是大清的唯一选择择,这确是翁同和的真实思想,毕竟,与欧美列强相比,日本只能是“小日本”。
  然而,他不明白,至少不比李鸿章更明白,小日本一点不小,而天朝上国早就是昨日黄花。你可以购买最大航速的快船,最厚铁甲的兵舰,但你买不来最有胜算的将领,你可以有很长的铁路,很大的机器局,很便捷易用的火枪,但是你买不来赤诚为国的士兵——所有这一切,翁同和可能不知或假装不知,但李鸿章却知道得很清楚,很清楚……
  日本很小很小,但他们铁桶一块,中国很大很大,但他们一盘散沙。日本,举一国之力,必取是役之胜,以称霸亚洲,傲对欧美,中国,军队却从来不属于国家,它总是个别强人,个别宗族,个别派系巩固其私人地位利益权势的保障,它当然也有用来保卫国家的时候,但那是第二位的,那只是在国家利益与其私人利益一致时才会为国所用,与日本交战者,仅淮军一系,北洋一部,人们视中日战争为直隶满洲地方私事尔,各处封疆大臣,有谁曾出一兵一卒,一粮一械助之?梁启超著《李鸿章传》一书相关段落为证,“不见乎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若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筹一饷出一旅以相急难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己。乃至最可笑者,刘公岛降舰之役,当事者致书日军,求放还广丙一船,书中谓此舰系属广东,此次战役,与广东无涉云云。各国闻者,莫不笑之”。有外国观察家称,日本不是跟中国,而是跟李鸿章一个人打仗,此言虽过夸张,倒也道出了中国历史的某种真相。
  以一人之力,而对一国之军,焉有不败之理?
  
  不久前,我寻访拂水晴岩边的瞿式耜墓,甚多感慨。这位抗清名将,南明义士,他死后的荣耀竟是乾隆所赐,乾隆欲弘扬他的何种德性呢?这于其所赐谥号“忠宣”上可知。
  瞿式耜是在桂林城中的校场上被捕就义的,“桂林留守”是他的最后职衔,既任留守,自当与所守之城同去就,因此,在那个烟雨蒙蒙的早上,瞿式耜与特地赶来与他一同赴死的张同敞举杯相祝,题诗相诀。
  没有人陪葬——这一点极其关键,桂林已然一座空城,不用说官军义军,散兵游勇,甚至满城百姓,甚至瞿家奴婢仆役也早已人去楼空,瞿式耜只是以自己一个人的生命,为“忠孝”作着恰如其分的注解。
  满清入关前后,满打满算,百万人而已,所谓八旗精兵,无非十万,以十万之众,花数十年功夫,荡平数万万之众的明帝国,其情由固然纷繁复杂,但有一个原因应当没有疑意:这国中少有人爱国如爱他自己的家。
  譬如,因劝降无果而终将瞿式耜处斩的清定南王孔有德,本乃明将。
  譬如,“嘉定三屠”中的操刀者,十有八九是降清的明军,甚至还有南明官军。
  时过260年,历史重演,以四万万五千万之大清帝国,何以就胜不了东瀛一“撮尔小国”?
  舞台变了,场景变了,但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的实质似乎永远不变,大清之不能胜日本,毕肖大明之不能胜后金。
  非国中无人,实人不肯为国。
  也不能怪国人不爱国,因为国从不曾以国人为最高目的。
  所以,中国历史上种种战争,为改朝换代,无不打得英勇威武,激越惨酷,而一遇异族入侵,则或割地,或进贡,或自称儿皇帝,常作一连串猥琐状。
  
  对着翁氏荒凉的墓冢,我不禁感叹,这位饱读诗书沐浴皇恩的硕儒,这位二入军机三任尚书的贵宦,这位虽然保守却也曾有大功于维新的晚清政要,你了解中国吗?你知道你的大清是怎样的大清吗?
  中日甲午战争,因为主战,翁同和开缺回籍,削职为民,且为后人颇多垢病;因为主和,和既不得,开战更是不力,一败而致再败,再败而致完败,李鸿章一名就此与卖国贼同义。
  翁李两位,活着时是对头,死后却被人掺和在一副对子里碰头,“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这有点太苛刻了,其实,时世艰难,国运多舛,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甲午战争是中国堕入三流国家的明确标志,自此而后,纵然最自信的中国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家,愚昧,懈怠,不开化,并且拒绝一切形式的进步。
  
  酷暑难耐,山脚下也热得像汗蒸房,于是驱车返回,忽见路边一仿旧青转绿瓦房,上有题额,“黄公望纪念馆”,记得那地方,虽然树还没长大,因为墓道很窄,倒也庶几能将烈日遮挡,墓道尽头,墓冢如穹,罗城青青,那儿,有两块石碑,左侧稍大一块上铭文如右,“公讳公望字子久号一峰又号太痴道人善山水画推元四家之首终年86岁葬虞山西麓”。
  于是,忽发奇想,翁同和,如果他不曾做皇帝的老师,不曾做尚书大学士,不曾推荐康有为者流,甚至也不要什么金榜题名状元宰相什么的,他统统的不要,翁同和,只凭他的书画轴卷,只凭他家中数代人的珍藏,难道还不够他青史留名么?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翁同龢——父子帝师的风水玄机
登虞山小记(一)
翁氏故居
常熟翁氏翁汉麐
张元济和他的恩师翁同龢
翁同龢:两朝帝师的山水玄机(上)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