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前话：
程庆昌先生是旅居甪直的一位打工者，已有十余年光景，现在甪直工作和生活，“直把他乡作故乡”，是一位新甪直人，他文字功底很深，对甪直古镇怀有深厚情谊，写了一系列关于甪直的美文，现推荐部分如下：
行走甪直
稍一回首，连自己都有些吃惊，十余年的光阴，就在叫做甪直的水乡古镇，悄然溜走，这三四千个日子，在这片土地上工作和生活，收获自己的甜酸苦辣，当然也包括最初的落寞与孤独。
在双脚踏上这块土地之前，一个“甪”字，在心里边弄出些许波纹；接到先我走出家门的叔伯兄弟寄回来的信，那个字，横在眼前，虽然它不声不响，却有些咄咄逼人，一个地名，在当时看来，竟是如此生僻，但依然有某些气息，鲜活，富于张力，搅动心里头一汪春水。
等自个儿跻身于它的怀抱，才知道这个“甪”字，源于流经它怀里的河流；在它的桨声灯影里忙于生计，忙于工作和学习，这些气息，无比温馨和迷人；虽然某些时候，根深蒂固的那些乡音乡情，会在心海里泛滥一片，可回到现实，这个地方，有我开始追逐的梦想，有我脚下一条长路的悄然启程；人过三十再离开故园漂泊，多少有些情非得已，但这也是源于对生活的更高追寻，最起码，能让每一个普通的日子，夯实而安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思考，才开始了这条长长的路。
于我而言，甪直是我到达江南水乡的第一站；因为老家有人先我而来，多少会有些照应，在人地生疏的吴越之地，在吴音袅娜中，有些乡音慰藉，未必不是愉快的事；对于看惯了群山环抱，云雾飘飘的我来说，这满眼的小桥流水，真的是别有情致，完全不同于梯田层叠，沟壑纵横。
租住的小房子，毗邻古镇的老街，小桥流水人家的韵味，时不时在内心里洋溢；某些夜深之时，吱吱呀呀的桨橹声，会透过小窗，在我们的心坎里律动，江南独有的旖旎，曼妙，在我们这些远乡人的心里，或浅或淡，自是别有韵味；水乡的濡润，也让我们的心田，日渐丰盈，仿佛在这水色天光里游走的鱼，湿漉而鲜活。
工作之余，我和妻总是徜徉于老街，欣赏两岸枕河而居的江南民居，小桥，流水，是这些深深庭院最写意的风情点缀；一扇花窗，一页红漆晦暗斑驳的老门，一弯古桥的倒影，一圈细碎的波纹，都是说不完的故事，看不够的风景；大抵也只有我这般寡陋的人，才钟情于这样的点滴，虽然古镇甪直，游人如织，大概，很多的人，更愿意体味它的繁盛与鼎沸。
只要时间允许，我们也会骑上单车，到镇子外面去看一看；春天的油菜花，夏初的麦浪，秋日的稻穗，都是简单之中温情的风景；当风穿过广袤的田野，扑进怀抱，整个人似乎都浸满土地的芬芳，这样说，一点也不矫情，之前，春种秋收，是我们拿手的好戏，只不过现时暂时离开了泥土，换了一种生活方式。
站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见保圣寺里高高的银杏树，江南地面，有如此参天古木，不得不叫人赞叹不已；立在那座小桥边侧目一瞥，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流水依依，只是少了来来往往粜米的船——甪直风情，水乡画卷，无时不沁透于内心，每一处灯影，每一条小巷，都值得回味，值得品读。相信，不单单如我一般的外来者，就算是土生土长的甪直人，从酒旗灯火里，一样会品咂岁月的醇厚，时光的绵邈，人情故事的回肠荡气。
甪直古镇
九九年九月，第一次来到甪直古镇，踏上江南的土地，此前，江南犹如一幅水墨风景，一直刻在我的脑海，多半是自己的构想，取自她的小桥流水沿河人家；身临其境，才知道自己的小气，这些景象，岂是简单的相象？
还没进古镇，远远望去，便见一座牌楼拔地而起，内心莫名多了些激动，近了，不免细细打量；铺地的方石，历经沧桑，依然棱角分明，牌楼呢，斗檐飞翘，气势不凡，宛若游龙，仿佛顷刻间就能腾空而起；中间立柱刻一长联，“古镇远扬名，为存罗汉杨家塑；唐诗晚开照，来拜江湖甫里祠”，自诩对文联有些兴趣的我，也不免琢磨，这罗汉与杨家有什么关系？又是哪位晚唐诗人寄居于此，留下这么大的名气？背面同样刻一联，取自六一居士的联句，“长桥短桥杨柳人看旗出酒市，前浦后浦荷花鸥送船归钓家“，再三品味，颇觉写尽了江南的风物，意足而不冗繁。
来不及细想，眼睛很快被身边的景色吸引，好一个迂回曲折的流水回廊，好一个家家枕河听船声的居所！一边是红花绿树，一边是流水轻舟，炊烟腾于野，犬吠深巷中，岂是足不出山林的我能形容的。
古镇不大，可名气不小，历史悠久，流水送轻舟，上下两千年；有多少风雅名流在这里朝弄扁舟，暮送斜阳，一支钓竿，寄情人生；又有多少绝色娇娃在这里低斟浅唱，曼舞轻歌，一袭羽裳，醉倒江南；单说晚唐诗人陆龟蒙，就相中这块宝地，吟诗作画，遣情娱兴，论道煮茶，纵情山水，一边穿梭于烟雨，一边怀念些宾朋！最终，一抔黄土，盖不住他的锦绣文章，楹联上的“唐诗晚开照”即是指此，小镇也因此多了许些文气，流淌的河水，都是诗家夫子的灵感。
时间千年更迭，小桥流水里的杨柳风月，也不是千年不变；等那些头带毡帽的朋友满怀希望把一船新米摇过来，巴望卖过好价钱的时候，满河尽是浮沫和横七竖八的杂物。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做梗，却换不来丰收的喜悦，这些朋友的内心，又如何的失望和愤懑呢？这时候，一袭长衫的青年，瞅着古镇的河水，内心里浩浩汤汤，思考和彷徨之后，终于有了文人的呐喊——《多收了三五斗》。我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还小，不知道万盛米行在哪里，无法想象这满河流水船挤船的景象，可等我真正直面它的时候，心里却是寂静无声，如同它边上的流水。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随流水去了远方，留下的，都是风云变幻后的积淀；历史也好，文化也好，有活力，才会有传承，守着一潭死水，我们还能奢望它千年不涸，晶莹明静？留下的，都应该去思考，如同保圣寺里的那两株古树，叶子年年枯，年年绿，凸现出生命的张力，不能因为其老拙，就怀疑它们的生机；同样，能不能设问一下，如何让它们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再往前眼神，如何让千年古镇凸现生命力，让它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一方酒旗，斜挂巷尾，随风而动，惹人眼球，若能临窗听雨，一边喝酒，一边听细雨轻吟，弄出如烟的景象，该是一幕怎样的情景呢？思考之中，保圣寺的钟声悠然响起。
晚唐遗韵
晚唐诗人陆龟蒙的墓，也在保圣寺西的一隅，在高高银杏树的掩映之中；据说是衣冠冢，反映出甪直故人对这位放浪江海行迹不定的诗人的热爱个追崇。
在晚唐文坛，陆龟蒙可谓一帜独树，诗文皆有上品之作，而且此人不畏权贵，关注民生，敢为民苦民怨立言，时文多有辛辣讽喻意味；且诗家夫子不为世所拘，常一蓑一舟，一壶老酒，出没于烟波太湖；但是他的诗文，如律吕悠扬，在三吴大地，起伏跌宕，有关他的民间传说，可谓是枚不胜数；典籍文章里记录的一鳞半爪，一样凸显出他的风采，他的智慧，他的画意诗情；他的山水情怀，他内心里的民生疾苦，都像他的诗文一样，恣肆，蜿蜒，在吴越胜地，经久不衰。
早就知道他的墓在保圣寺里面，可很多次，都是站在河的这边，朝那个地方张望，在我的视线里，那个快意蓑舟的诗人，一支钓竿，一袭长衫，从天那边的烟波里缓缓而来，似乎他快意的吟哦，都在平滑如镜的水面，泛起涟漪无数；这是怎样的诗人，又是怎样的风情画卷？只是历史瞬间翻去，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切回归沉寂，又一切匆匆向前。
我是在一个雨后的日子，站在这一塚黄土前，向那个朝代眺望；历史太厚，云烟太浓，岚雾太重，就算我穷尽目光，用尽气力，也不会看见什么，只有耳边掠过的风，似乎夹杂着晚唐遗韵，一路奔涌，在小桥流水间穿梭迂回，那些诗文，沾满湿漉漉的水汽，蝌蚪一般，在川流不息的波光里出没。
这一天恰巧是农历的清明节，做这样的怀想，多少有些沉重，但黄土里的那些风情绰约，一样在心坎里激起涟漪无数；本来想用几个寄情的文字，来表达我们这些后来者的敬意与缅怀，但目睹渐渐丰茂的草色，内心里竟不知如何表述，怪只怪，那些灵秀的文辞，早隐迹于江湖，我们一干人，学浅才疏。
回头仰望，银杏树高大挺拔，满枝都是新叶，生命的气息，隐忍而盎然。千年的时光，已在它的枝枝丫丫里穿梭而过，包括那些晚唐风情，诗词雅唱；同样也在它的身体里流连，栖息，积淀，在一方水土上，耸立成一种标记，一种千秋不朽的纪念。
在墓的前方，尚遗留清风亭，斗鸭池，都是与陆龟蒙有关联的遗迹；在这样的景致里穿行，似乎正穿越时空，行走于那个朝代，那个诗人愤世嫉俗又倾情山水田园的形象，就凸现在眼前，尤其淌自他心灵的文字，更是一种蕴味，滋润着这方水土，而后世子孙，就徜徉于这样的文化脉络，一路成长，再书写些绵永的歌诗，咏唱脚下的人情风土，记叙这贯穿古今的村落人家，小桥流水，在桨声灯影里，描摹风姿绰约的姿态万千。
在这样的节气，这样的氛围，与一个朝代的诗魂做心灵的交流，是不是三生有幸？纵然会有些许落寞在心头浮现，但那些文化气息，历史钩沉，入得肺腑，是不是也是一种际遇，一种沉淀？
暮色中的万盛米行
前些年租住在古镇边上，十足的近水楼台，这暮色灯火中的古镇呢，不知悠游了多少回，我这人呢，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喜欢夜色中在老街上溜达，哪怕是我一个人；当然，很多的时候，有妻陪着，两口子不紧不慢，穿街而过，不管是明月灯火，抑或是杨柳风情，都是极其美妙的享受。
万盛米行，老街的去处之一，很有几回，暮色渐浓的时候，我站在正源桥上看黑魆魆的影子渐渐笼罩住它的全部；河对岸的灯火，明明灭灭，更凸显出它的森然幽寂；河里的波光，给灯火一染，隐隐约约，一闪即逝，颇是让人留恋。隔壁也有灯火，可惜给关在门里面，不愿意透射出几缕，照亮四周的静寂。这样的时分，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怀想起溜走的岁月，可惜那些光影，早已被时光漂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惟有此时的静默和黑漆，向人们展无声的景象。
几株香樟，高过屋脊，浓郁的影子倾泻于这水乡一隅，吞噬一大片的光与影，万盛米行的幽僻，更加突出，门前的河水，无声流淌，那些过往的岁月，早在昼夜交替中，远得觅不到一鳞半爪，只有这斗大的米字，还镶嵌在斑驳的墙上，让无数后来者感想再三；朱门上的两只硕大的铜环，还能在风的撞击中，叮当有声；只有不死的文字，还在流传一个又一个故事，而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绰约风姿，都随同埠头的流水，一去不回，空有百般追溯，在清波滟影里来来回回。
万盛米行，是农耕文化的一个缩影，有一方水土沉积的情怀无数，且不管悲切愁苦，喜怒哀乐，所有种种，都是生活里不会缺少的一种形态，一种方式，而这样的方式和形态，又让许许多多的人，思量着变化，生命里的不屈不挠，坚韧和豁达，也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便是一种呐喊，一种抗争，也少不得一种绕不开的乡土情结，少不了一些睿智与思考，感慨。
只要靠近万盛米行，会情不自禁地记起小时候学过的课文——“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地停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这是怎样的场景，又是怎样的生活？应该感谢那支如椽大笔，为我们记述了这些生活的真实，让我们在现时有更鲜明的比对；也感谢那种“民本思想”，即便是时光推移到今天，依然能使更多的人亲近泥土，亲近民众，如果没有了田地，没有了米粮。城市的楼再高，灯火再辉煌，那又有何用？
每徜徉一次，心里便总多些感想，虽然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早已被终结，徒剩些记忆，但这些记忆里的点滴，在物质发达的今天，未必没有丝毫作用，起码，能激发人们的思考，能在某种情结里，怀想今后的光阴四季，无论是春，或者秋，也不论贫穷，或者富有。
梦里水乡
皎皎月华，送我兰舟一叶，弋沧浪之水，游水乡于一梦，渔火如织，街市如潮，云低树稠，江清水暖，万千感慨，与熠熠波光相辉映。
一树柳影，亙古千年，送春风于无形，描娥眉于遐思；绦柔叶细，迎归来之乳燕，枝青絮白，写三月之媚妩；多情女子，浅唱杨柳梢间月，一种相思，万种闲情，涛走云飞，放不下心头之羁绊，时光流转，舍不去心灵之缠绕；旷意书商，弄不完杨柳风情，或叹咏，或击节，或沉思，或酣歌，晓风残月，滞不住春风入户，夜半星光，有勾起思想点点，或伤神，或联想，意酣频纵酒，情疏懒煮茶，酒韵茶香里，又是一番杨柳拂岸之胜景，风采旖旎，动人心灵，于寂寞无声处，放旷心灵之舟，于水乡悠游，柳影相随，云鸥做伴，渔歌起落，遥相呼应，挹一江之清流，涤六腑之尘杂，弄衣袂随风之景象，做声如裂帛之啸鸣！
半弯明月，巨高天而不语，任天地之悠然，独光影之清澈；风烟起于四野，月色杳于无形。星河婉转，还天地之苍莽，银光乍泻，罩水乡之静谧。一河流水，万户人家，枕明月而入梦，支小舟听桨声。月色无垠，弥漫旷野，轻舟有声，叩波光而涟漪，似是婉约女子，朱唇轻启，一曲俚歌，于月华中悄然洒落，如珠落玉盘，余音不绝。
小桥如虹，凌波而起，水影摇曳，星光荡漾，任光阴之流失，不改青石之颜色。风雨百年，数不清过往之步履，人生几何，看不够更迭之面庞；一河清水，川流不息，世间冷暖，了然于心，桥上之行踪，桥下之小舟，桥头之灯火，桥畔之人家，桨声灯影，蝉唱鸟鸣，岂因寒暑易节时过境迁而了无踪影？饱蘸神情之呼喊，翘首以待之身影，穿云透雾之目光，倚栏独望之焦灼，流连忘返之酣畅，连同明月灯火，书写小桥之历史。桥乃水乡之经络，水乃桥之血脉，变化千年，积淀深厚，犹如窖藏，愈久愈香。
水车无言，寂卧一隅，昔日只容颜，已现斑斑之伤痕，时光之巨臂，挥洒造世之变化；回首慨叹，不绝流水之上响，张目四望，难见雪白之浪花；踩水车之彪汉，遁乡野于无踪，只余水车，见证乡关之变迁。倘使时光倒流，能否重见“水车车水水随车”之热闹场面？假若光阴重来，尚有“见水车而恍然”之感受？
青烟袅袅，漫无边际，遮明月之光辉，阻寻觅之目光，水乡，藏匿于青烟之中。梦中之水乡，伴随烟波，涌动起伏，青烟发于无形，水乡亦梦亦幻；青烟之缥缈，睇不透顾盼生辉的眼眸，水波之迷幻，摸不清水乡之经脉，仅凭心灵之感受，去揣摩小桥流水之雅韵，声音之撞击，去体验舟行风生之欢畅。
一曲歌谣，隐隐约约，起伏跌宕，断断续续，于氤氲水汽中破空而来，醍醐灌顶，志清心明，不再有按捺不住之冲动，不知所以之茫然，身心随之一起律动，风月随之而蹈舞，脚下之流水，节奏分明，如随心动，不趋不徐，偶尔激起浪花一朵，犹鲤鱼之戏水。不敢奢想，千年以前，如此歌声，沉醉几人？如此歌者，多有雅兴？千年之后，谁还有如此之情致，泛舟于月色里纵横，做归来之夜唱！
小巷深深，空对月影，明月千秋弄皎洁，小巷今古留印痕，拓行者之步履，刻岁月之风烟；古稀老者，留生命之传奇，童稚年少，写青春之故事；明眸女子，放飞内之渴望，慓悍后生，迎接生活之寄予！青石灰砖，拓印人间之善美，桨声车辙，涂满变迁之色彩。等待期盼，迎来送往，脚本不停，人生不止！有神采飞扬之轻唱，有低迴落寞之叹咏，有新妇之目光如炬，有白发亲娘触目惊心之泪光！
雕花小窗，几曾关闭，乃注视水乡之眼眸，深知雁燕之冷暖；窗外之风景，窗内之心性，虽千年如水，然目光矢志不渝；开窗迎涛声，风物四季不同，掩门思情性，爱恋千古不变！人生多变幻，真情满人间。花窗虽小，仍可见世事之一斑，心情尚杂，留理想于一念。
一瓣桃红，点染青春之颜色，一管丝弦，撩拨旷世之起伏，渔火点点，如天上之繁星，明灭可见，荷香阵阵，似胭脂之幽馥，丝丝萦怀，桨声不绝，送轻舟于天际，鸥影随风，舞曼妙于苍穹！何等快意，何等闲适！枕兰舟于流水，听天籁于无踪。
回望明月，叹天幕之幽蓝，放眼四野，想心灵之芜躁；沧浪之水，濯手足之尘垢，兰舟之旅，舒形骸之约束，水乡一梦，情景交融，个中美妙，不可尽言。若有朋同入佳境，做壮游，解性情，品茶酒，论文章，拊掌长笑，抵足而眠，不复醒来，又有何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