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一果
得到简雄的《士风乍起》一书，心里很高兴，这本书的书名和装帧都让我喜欢，此前也读过简雄的另外一本著作《大户人家》，在那本书里，作者对于明清时期江南大户人家生动细腻的“文化深描”令人印象深刻。
勤奋的简雄今天又推出了一本《士风乍起》，用文化随笔的形式进一步向世人介绍明清时期的江南士林文化。在这本书中，简雄绘声绘色地向读者讲述了祝枝山、唐伯虎、袁宏道、王守仁、陈子龙、顾炎武、余怀、陈继儒、汪懋祖等一大批江南名士的故事，描绘了他们的日常交往、文化娱乐和政治生活，再现了一群江南名士的风采。
简雄在这本书里主要讨论的是被称为士的一群，在作者眼里，“士”疑似现代知识分子，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可以谓之“仕者”，这种士是道统的继承者，从政做官是他们的职业，有点类似葛兰西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是统治阶层的一部分；还有一类士则与道统的方向相反，即使从政，其书生意气也与老谋深算的官吏有着本质差别，唐伯虎、文徵明这样的才子便属于这类。作者显然更欣赏后者意义上的“士”。作者笔下，明清以来的江南名士个个性格各异，不落俗套。
简雄不但详细叙述了明清士子的种种“逸事”，展现名士们的独特性格和文化情操。更从社会和文化史的语境考察了明清“士风乍起”的历史原因。在作者看来，明清“士风乍起”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当时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结果，“明代中叶开始，中国社会尤其是经济发达的江南发生了文化意义上的嬗变。”以苏州为核心的江南地区，在急遽的社会变革中成为了中国经济发展的“排头兵”，正是在工商业高度繁荣的基础上，文化和社会风气为之一变。祝枝山不愿意做官，要过读书写文章和喝酒玩女人的生活；陈继儒隐居乡野，豪情万丈，每天招待各路才子。名士的个性张扬、风流倜傥、行为古怪都少不了银两为其撑腰，离开了雄厚资本，名士便没了风采。所以作者指出，晚明以来的江南士风离不开“商”，“士商相杂”是明清以来江南文化的重要特征，江南文化繁荣其实是商业和文化和谐发展的结果。作者还指出“士商相杂”不仅成就了名士风流，而且还“造就了状元之外的另一种‘土特产’———昆曲优伶，当然还有江南名妓。”
晚明以来江南地区繁荣的商品经济，为名士风流提供了表演舞台，培育了名士们放荡不羁的性格，而名士们种种文化行为汇聚在一起，便形塑了明清以来江南独特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精神，如果单有一个唐伯虎或文徵明，江南文化还不足一提，正是有无数个唐伯虎、文徵明、沈周和顾炎武，明清时代的江南在文化上才蔚为壮观，令人仰慕。当然，明清江南士风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精神到底是什么？书里没有明说，但在《士风乍起》的叙事中，作者却已经通过“触摸历史”，向读者展现了什么是江南士林文化的精髓所在———宣扬个性主义、讲究独立品格和注重文化修养。顾炎武、王守仁、陈子龙等江南名士在日常生活里张扬个性，尊重内心世界、藐视文化道统和官僚权贵，而且在一些历史紧要关头，他们能够挺身而出，舍身取义。结果，清兵南下，抗争最惨烈的往往是在看上去最温顺柔弱的江南，“大批江南士子竟然用握笔之手举起了刀枪，杨廷枢、陈子龙的殉难都极其壮烈。”这就是江南士风，宁死不屈的道德情操和文化品格。《士风乍起》展现了明清以来江南名士的风采，重构了繁荣的文化图景和逝去的文化精神，其实，江南士风不仅彰显了江南文化的精神，而且也彰显了整个中国文化的精神。
不过，《士风乍起》里一篇《追寻逝去的文化精神》 之文表明了作者写作时的复杂心情，昔日的江南士风一去不返，作者也只能在野史笔记的爬梳中目睹和重构那一辉煌图景，尽管作者已全力收罗和整理史料，但也难免挂一漏万，不能完全还原、恢复历史原貌。《追寻逝去的文化精神》一文也表明作者对于当下的江南文化并不满意。不过，从我这个“新苏州人”在苏州的生活体验来看，我倒觉得在今日江南，虽然传统意义上的江南士风不再，但流风余韵尚存，在不少江南文化人，甚至普通市民身上，或多或少地都保留着某种特别的“士气”。简雄如此执着于明清江南士风的考究，在庸常工作之余，还翻阅典章、爬梳文牍，收集资料，伏案劳作，不正是江南士风延续的写照？
当然，手捧《士风乍起》，每个人都会扼腕叹息，“士风乍起”的江南曾经多么让人迷恋、神往，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又表明美好的一切总是短暂的。士风乍起，吹皱起一派繁华盛世景象，但是盛世繁华转瞬即逝，风流儒雅的江南士风很快就演变为一曲江南悲歌。作者书写的目的不仅是为读者重构一段风华绝代的文化图景，更是要以史为鉴，思考明清江南文化陡衰的深层原因，“事实证明，当时明清最发达的江南地区，市场需求充足，技术人才也比较密集，但却资源缺乏，重工业发展缓慢。”作者指出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工业社会的崛起，以及他们对东方中国的冲击，是江南文化衰落的根本原因，使得“一个在1820年GDP仍占世界三分之一的泱泱大国，却在以后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迅速衰落，并沦为强盗的鱼肉”。读到这段文字，读者们不由掩卷沉思，《士风乍起》 通过对明清士林文化的回顾，为读者理解历史和现实、中国和世界的关系提供了一个特别的文化视角。《士风乍起》 的写作方法也令我欣赏。简雄从文化史入手，以文化随笔的方式，严肃而不失风趣地叙述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士林文化。今天关于江南的著述不少，而像这样的著述并不多见，作者把握文字的能力十分强，能够将文学叙述和历史史料融为一体，写作轻松自如，张弛有度，既有深度，读来又不费劲。宏大的历史叙事和传奇的个人经历紧密结合在一起，让读者能从作者富有激情的历史叙述中，感受到生于斯、长于此的作者对江南这一片土地深怀的文化情感。“文化随笔”的写作其实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这要建立在对历史文化资料非常熟悉的基础上。从书里的描述也可以看出，简雄先生的读书量是惊人的，特别是关于明清历史文化的书籍，估计大部分经典篇章都被他读过。正是在大量阅读历史资料的基础之上，《士风乍起》中的名士风采，才显得更加真实可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