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署：红楼斜阳照往事

　　如果我说苏州第十中学，可能许多苏州外的读者会感到陌生，如果我说这里曾经有个人，可能是《红楼梦》第一作者，必定有人会感到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苏州第十中学现在的大门是朝北开的，其实正门在南面，朝南面河，黑漆大门，一对石狮子，八字墙，完全是古代衙门的模样。确实，这正是清代苏州织造署的大门。如果和王翚的康熙《南巡图》对照，除没有了当年东、西栅门和沿河房子外，大门没有大的变化。诗人柳袁照2002年任第十中学校长后，致力于挖掘整理学校的历史文化，其中一件事是在进大门后的第二进照门的后壁，刻了一幅清代时苏州织造署全图，从此图上可见当时苏州织造署的盛况。

　　苏州向来以织造精美的绸缎著名，元代至正年间皇家即在苏州设立了织造局。明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下旨继续设立织造局，由地方官负责催促苏州工匠给朝廷织造丝绸。永乐时改由太监负责，太监来任此职后，给苏州带来了无穷祸害，苏州人民也和皇家太监作了斗争。

　　清顺治三年(1646)开始，朝廷又在苏州设立织造署，主官就叫苏州织造。到了康熙皇帝时，派任此职的都是亲信，并直接向皇帝负责，其职能除了负责组织苏州一流机匠为皇家织造各种绸缎外，另一项主要工作是担任皇帝在江南的耳目，专门向皇帝呈送密折，报告苏州等地的民情等，让皇帝从另一渠道掌握江南的情况。
　康熙时苏州织造叫李煦，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到苏州都是由他负责接待的，以至造成了苏州织造署巨大的财务亏空。《红楼梦》中写贾家大女儿元春的判词是“虎兔相逢大梦归”。康熙六十一年(1722)是壬寅年也即虎年，康熙帝在这一年驾崩;雍正元年(1723)，这一年是癸卯年，兔年。虎、兔年之际，书中的贾家“大梦”破碎。正是在雍正元年的正月初十，上谕内务府查抄苏州织造李煦在京家产，当天内务府就奏请逮捕李煦之子及管事家人等，并称“近年李煦疾病缠身，糊涂，凡事不能亲办，皆交其子、家人等办理，方谎用、亏空如许钱粮” 。《红楼梦》第一回中借癞僧诗偈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正月初十，圣旨发下要求查抄李煦在京的家产等，这一旨意再传达到苏州，大概需要五天左右才能执行，时间上推算正是佳节元宵。

　　苏州人李果是李煦的幕僚，他在李煦死在关外后，不畏皇威，为他写了一篇《前光禄大夫户部右侍郎管理苏州织造李公行状》，将李煦冤案内幕曲折披露出来，其中写道：“己卯春圣祖行省方之典，奉皇太后南巡，癸末圣祖临阅河工，乙酉、丁亥两年巡幸如前，凡四遇，翠华南幸，车舆服御、行宫帐殿、大官尚食，应织造供顿，公谒诚致慎。”李果说的“凡四遇”，是指李煦在苏州接待康熙南巡一共四次。当然曹寅在江宁也是接驾四次，在《红楼梦》(甲戌本)第十六回，借赵嬷嬷之口说：“……还有如今现在的甄家(朱旁批：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相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李果的《行状》还介绍说，李煦的夫人姓韩，是个汉人，早于他逝世。他还有两个儿子，一叫李鼎，一叫李鼐，《红楼梦》中史湘云有两个哥哥，一名鼎、一名鼐，大概作者也是对李家的某种暗示吧。

　　按照《红楼梦》原著创作计划，主人公贾宝玉家最终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现实生活中，除李煦流放关外外，全家227人全被雍正皇帝发卖或送官员家为奴。李家在皇帝的迫害下，正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曹雪芹在北京还是有房子，并娶妻成家有了孩子，没有落到片瓦无存、家里一人不剩的“白茫茫”地步。

　　《红楼梦》的一大特点是书中有许多昆曲，曲词警醒，造诣很高。据清代苏州人的笔记，李煦之子李鼎在苏州时，很喜欢昆曲，自己还粉墨登场演出。在康熙五十四年(1716)十二月初一日的御前会议上，户部尚书赵申乔等奏，江宁与苏州两处织造俱有巨额亏空。打这报告时，江宁织造之子曹雪芹才1岁。后在康熙帝的安排下，苏州织造李煦为南京织造曹家弥补亏空。到雍正元年(1723)一开年，李煦就被抄家，这年曹雪芹才8岁。曹家遇到这样的经济压力和政治形势，以后曹雪芹的成长过程中不可能大量接触昆曲(当时昆曲以家班演出形式为多，要有相当财力)。雍正五年(1727)十二月二十四日曹雪芹13岁时，雍正皇帝命江南总督范时绎查抄曹家。曹雪芹13岁时在南京抄家后发配至北京，生活贫苦，怎么有可能积累这么丰富的昆曲知识?清人裕瑞(1771—1838)在《枣窗闲笔》中记说：“闻其所谓‘宝玉’者，当系指其叔辈其人，非自己写照也。”这记载的是清代北京文人圈中的一个传闻，可见那时人们也并不全相信《红楼梦》中的事和曹雪芹有关。而有的专家研究发现，裕瑞的舅舅和曹雪芹认识，这个“闻”，还是有一定来历的。李煦的长子李鼎，生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从曹家和李家的关系来看，李鼎确实是曹雪芹的叔叔辈。
现在走在十中校园里，树绿花香，书声琅琅，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和官场斗争已过去了将近三百年，校园里已无处寻觅大观园(大观园可能是苏州诸多园林精华集成的虚拟之园吧)的痕迹。不管怎样说，《红楼梦》中有许多关于苏州的信息，而我认为，这些信息的来源，主要和苏州十中前身的织造署有关。研究《红楼梦》创作和苏州织造以及李煦、李鼎父子的关系，必将为红学研究开辟一个崭新的天地。

　　《红楼梦》最早的手抄版本是1754年的甲戍本，这年是清乾隆十九年。 到了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为迎接皇帝明年七十岁时的第五次南巡，苏州织造署开始装修设在苏州织造署内的行宫。为了点缀行宫前的庭院，织造太监命将一块原在阊门外徐家东园(今留园)内的太湖石瑞云峰搬移到织造府西行宫内。今天站在十中西花园，在北部有一水池，池中即树着这块宝贝石头。经过这次改造装修，苏州织造署的李家痕迹也基本消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苏州织造李煦家的故事，成了小说的素材之一，在如今的十中校园里已是春水无痕。

　　瑞云峰被誉为“妍巧甲于江南”，大大小小的涡洞相套，褶皱相叠，玲珑多姿，仿佛一块凝固的云。峰略呈菱形，上小下小，中间丰厚，峰高5.12米，宽3.25米，厚1.3米，这样的体量在太湖石中属于比较大型的奇珍了。

　　这块石头该怎么欣赏?因为此石形美，四面俱好看，但许多人很自然从南面走过去，就面朝北地看，也认为石头最美的一面应该朝阳(今天狮子林的九狮峰、留园的冠云峰就是这样的)。而瑞云峰恰恰相反，当初考虑让皇帝从此峰最精华角度投放视线，所以这块石头是背朝阳面朝北而树的。人们欣赏，应该站在此峰的北面欣赏，这才是最佳角度。现在瑞云峰的北面，是十中学生回报母校所建的“来今雨斋”，当年这地方是让皇帝面朝南欣赏此峰的宫殿。想来也是，怎么可能让皇帝面朝北观赏瑞云峰呢!

　　瑞云峰不仅石形符合太湖石“漏皱瘦透”的美学标准，而且经历奇特。苏州太湖里本来有两块奇石，一叫大谢姑，一叫小谢姑，宋徽宗时苏州人朱缅主持“花石纲”，采了大谢姑送至汴梁云了，放置在御花苑艮岳内，宋徽宗很喜欢，还封石为 “昭功神运石”、“盘固侯”。小谢姑未及启运，留在了苏州太湖边(一说沉到水里了)。到了明代，有位官至国子监祭酒的苏州人陈霁，将此石运到自己家里，谁知半途船沉没了，打捞了半天，只打捞出瑞云峰，却将底座石丢失了。后来陈家家道中落，瑞云峰被卖给了湖州人董份。董份的曾孙就是《西游补》作者、在苏州灵岩山出家当和尚的董说，这董家实在和苏州有着很多的关系。董份购得此石后，想运回湖州，半途也是船沉没，瑞云峰又落入水中。董份不惜代价打捞，结果只捞出了底座石，却在一里外的湖底找到瑞云峰。后来董份的女儿嫁给太仆寺少卿徐泰时，董听说女婿喜欢石头，家里又有东园、西园两座花园，就将瑞云峰连底座石一起送到苏州来给女婿了——这真是一份厚礼啊。

　　明代官宦家，到了清代当然大多已经破落，徐氏花园荒草茂密，石在其中也是黯然无光了。织造太监一声“皇帝需要看”就将瑞云峰拿过来一直至今。瑞云峰和后来十中校友建的已巳亭、凝怀亭、来今雨斋等构成一个内容协调丰富的小小景区。这块石头也不是一个纯天然的石头了，因为和这么多著名的人联系在一起，石头本身也成了文物，和织造署同为江苏省重点保护文物。
　太平天国运动中，苏州织造署毁于兵燹，仅瑞云峰和一口康熙和乾隆两位皇帝专用御井尚存。后来曾国藩等重建织造署，还为光绪皇帝大婚织造了许多精美的绸缎，后来织造署慢慢走向了消亡。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王谢长达(谢女士夫家姓王)创立振华女中于此，章太炎、蔡元培、李根源、胡适、陶行知、叶楚伦、竺可桢等担任校董(一所中学的校董竟如此牛，在今天简直匪夷所思)，从此，苏州织造署旧址成了培养人才的摇篮，并发展成苏州乃至江苏的名校。“文化大革命”中，十中的红卫兵用火烧加水浇的方法，让织造署门口的那对花岗岩石狮残缺了腿，但好在没有去破坏瑞云峰，瑞云峰至今完好，实属庆幸。从此瑞云峰在校园里，一直有孩子的书声滋养，真可谓得其所哉。

　　柳校长让多祉轩北檐下那口御井重见天日，配上了媲美原配的青石雕花古井圈，并取名为“瑞云井”。我根据志书记载，告诉柳校长说，这是一口名叫“龙井”的御井啊!柳校长从善如流，后来果然重新做了砖刻的井牌，“龙井”两字还请名家题写，从而使这口原先的皇家用井成为校园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