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文苑尽芳菲

第二届“时运杯”苏州散文奖述评

 

    两年一届的“时运杯”散文奖今年已是第二届。我有幸阅读了初评选出的三十二篇作品，对苏州散文的现状有了一些了解。坦率地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对苏州的散文作者是比较关注的，对他们的作品是熟悉的，老陆创办的《苏州杂志》也是我喜欢的刊物之一,近些年来由于我的原因，有些疏离了。这一次的阅读，真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首先绝大多数的名字都是陌生的，即使少数几个熟悉的作者，其作品的路数也颇觉新鲜，和我原有的印象几乎判若两人。其次，不少散文的题材和写法出乎我的意料。苏州在变，苏州的散文也在变，试探的脚步已然迈出，陌生的新鲜的不断涌现，但其中的味道仍是熟识的苏州味道，循着这味道我还能找到以往的亲切，久违的情愫，就像从崭新的大路拐进旧日的小巷，小巷深处等候着阔别已久的老屋。散文的写作和阅读本就是心与心的交流，我珍惜这一次交流的机会，愿就读到的文字说说心里话。

    苏州散文历来是吴文化的重要载体和组成部分，在苏州谈散文离不开吴文化，就从两篇关于园林和评弹的文字开始吧。苏州园林，苏州评弹，能冠之以苏州两字，成就了它们作为苏州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的地位。写苏州的散文不少都轻车熟路地拐到这两个题目上，以为有了园林、有了评弹，就有了苏州味。其实一当做符号，就很难写好。《游园惊梦》（曾一果）写苏州园林似乎并不在意园林的外在形态，“逛过很多园林，可叫我说说每个园林到底有什么不同，真的说不上”,“我逛园林，并不太注意那些有名的景点，凡是觉得可以的地方，我就多看两眼，也不太记得那些碑文”。这种自适的不经意的闲逛，反而更容易得到园林的精神：沧浪亭温柔中呈现杀机，野趣萧瑟而又锋芒外露；网师园典雅、深藏，如深闺中的苏州刺绣，“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其实，作者最在乎的是园林中和自己内心相通的那些情趣，朦胧，变幻，游移，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能够忘乎所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梦境一般的美。作者把写白先勇的一节文字精心纳入其中，这个在演讲时对进出的人群丝毫不在意，完全沉浸在剧情中，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说什么，“像个天性未泯的孩子，又像一个正在做梦的老人”，大概是作者心目中苏州园林精髓的人格化，其中何尝没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呢。《游园惊梦》与其说是在写园林，不如说作者在园林中寻找自己，在借园林的背景造梦，建造自己心中的七宝楼台。《珠落玉盘》（范婉）倒是实实在在地写评弹，从徐调到蒋调，从弹词到评话，从演员做派到环境气息，作者沿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品评着不同场景下观赏评弹的感觉，散散漫漫，徐徐道来，痴痴地回味着评弹给予自己的熏陶，更像是在怀念自家的饮食起居日常琐事，迷恋中透着亲切。作者以感恩体贴的心写评弹艺人们的劳动和传承，由衷地赞佩他们全身心的投入。“只有投入才能带来感与知两个层面的丰富性”。这一体悟也贯穿着她的写作过程。文中善用闲笔烘托气氛，粉墙上的藤影，石栏前两三朵紫红的芍药花，屏风上横斜的蜡梅，雨中霉而窄的小巷，看上去与评弹毫无干系，却包含着与之相通相映的意味，在老苏州感性情景的烘托下，传达出评弹艺术难以言传却又有血有肉的妙趣。作者说：“安静是生命的力量，也是生命的艺术。苏州评弹骨子里是安静的。”那个拎着铅桶在井边吊水的小姑娘，裙边转悠着深巷里的琵琶声，反复出现，回旋婉曲，呈现的正是一种鲜活中的安静。苏州散文，不必刻意追求苏州味道，不必处处标榜吴文化表征，“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关注内心的感觉，体味生活的微细，苏州味道自在其中，想脱掉都难。这是两篇散文给予我的启示。

    怀旧，是散文写作的长项。近些年，物质的东西多了，新鲜的玩意儿多了，人与人离得远了，世态炎凉，人情浇薄，给怀旧散文大行提供了新的理由。不少报刊特意开辟专栏，怀念八十年代，怀念老三届，人们似乎都需要到往事中取取暖。本届评奖作品，怀旧散文占了大半，在情理之中。怀旧也会各有千秋。《时光往处》（米苏）从一张老照片中湮出有温暖的旧色，写父亲写祖父，寥寥几笔，形神俱在，“生命中残酷和慈悲并存”的感慨令人动容。《父亲的背》（高巧林）聚焦于细节，两次洗澡的场景，磋磨出岁月的锋利，父子深情，跃然纸上。《毛家市》（柳袁照）写得琐细，唯其琐细，才得以触动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唯其琐细，才刻在了生命中。末尾带女儿回新毛一笔，煞得好，怀旧中发出叹惋。《抹不去的记忆》（黄霞君）独出蹊径，在陌生、矛盾和惧怕中，开启记忆之窗，本应如鲜花般美丽的岁月，在特殊的年代留下了阴暗、死亡的气息，恐惧的划痕昭示着不应忘记的历史。陶文瑜的《沧浪美食》自然也是一种怀旧，笔下念的是口腹之恋，却又不仅着眼美食，轻松诙谐的笔触，流露出苏州老派文人的萧散之气。《老父心中的指导员》（陈林春）则是另一番气象，信念执著到刻骨铭心，至死不渝，似乎已成为隔代的遗产。怀旧散文其实不容易写。大事与小情，时代与个人，容易纠结。本来是每个人自己的往事，搞不好就成了集体记忆，靠色，似曾相识，真相被遮蔽。什么是真诚的记忆？什么是深沉的怀念？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却大有文章。《我本桃花坞里人》（柯继承）是值得拿出来细加剖析的文本。桃花坞，老苏州的又一个标志，也是历来文人笔下的热点。柯继承以见证人的身份，历数桃花坞的变迁，写历史不关大局，只从自家生活境遇叙谈，却处处连衬着大时代的风云；写巨变不动声色，文字后面惊心动魄，沧海桑田只在十数年间。作者在情感世界追寻着水面的涟漪，也在心灵深处发掘人性的光彩。全文不急不火，不造不作，平中见奇，曲折自然，细部多用白描，笔简意深，几处剪影托出的父亲形象令人肃然起敬，一把陌生人的黄油布伞，六个特别硬挺的毛笔字，撑起想象的空间。在无可抗拒的时代大潮面前，对弱小者的关注，是人生难得的亮点，也是文字力量之所在。“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怀旧也必然发自于当下的人生。循着怀旧的缘由开掘下去，容易落套的文字当会别开生面，出现新的境界。

    这一组散文中，题材和手法也还是多样的：《芭蕉知己》（郁岚）写人物命运知心体贴，因此，下笔准确，借喻恰切，几段回忆剪裁得当，情感缘事而发，以沉实动人。《一瓢天水》（杨守松）的作者别开生面，跳脱了他以往常用的纪实手法，借鉴古典文学中赋体文字的长处写常熟，一唱三叹，写出了小城的大气。另一篇《乌托邦或者镜子》（肖欣楠）可以说是个异类。通篇写梦境。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时空错乱，逻辑倒置，快切闪回，幻象迭出，作者的潜意识在梦幻的森林中穿行，似乎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这里有生与死的荒诞，有对于陌生（或者爱）的向往和戒惧，有隐蔽与躲藏的绝望，不论如何茫然或矛盾，潜意识的指向总是离不开一个“逃”字。从此岸逃向彼岸，从城内逃向城外，从熟悉逃向陌生，从现实逃向虚拟，这或许就是现代人心理状态的一个真实写照吧。梦是心头想。《乌托邦或者镜子》的尝试，至少向我们提示，散文还可以有这样的方式：在虚妄中呈现真实。

    现在可以谈谈《落雪苏州》（燕华君）和《那些树，那些花》（潘敏）了。这可不是轻易谈得的文字。《落雪苏州》将心底深处的记忆写得恍惚，似乎抓住了怀旧的真意。苏州，偶然落雪的苏州；父亲，永远被寻找的父亲，既是记忆的实在，也是念想的意象，作者的情思在文字中跳荡，时而眼前，时而悠远，记忆本就在有无之间，何必拘泥于虚实。父亲与苏州，苏州与父亲，在作者心底纠缠交互，融为一体，牵连着浩茫的广宇。写苏州落雪却偏偏插入陕北大雪的记忆，时空转换拓展了精神的向度，正像作者在成长过程中兼收苏南与苏北的水土滋养，不同地域文化交错互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其实，《落雪苏州》文字中潜行着另一个主角——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时间，依照自己的节奏前行，改变着一切，一句“回不去了”的感叹，仿佛发自古井深处，几多无奈，几多眷恋，作者想诉说的远超出了文字的表象。《那些树，那些花》写到的虽然只是一些树，一些花，却分明整个世界都在里面了。佛说，一花一世界。并非诳语。当你在文字中打开自己，用全部的生命体验去拥抱这些花和树时，整个世界就在这里了。我似乎看见花开花落，树叶洇黄，“小而黑的花籽像精灵，悄悄地潜伏进泥土里，耐心地潜伏着。像一粒卵子，在等着一个漫长的约会，然后敲开又一轮生死之门”；我看见大树“从一粒种子开始，历经千百年的风雨，吮吸天地间的精华，终于修成正果”；我看见一个小女孩陪着树慢慢长成了妇人，静静地不爱说话，常常和树在一起，心性也高，她不多理会旁人的议论，只是爱和花和树喃喃地说些傻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听得懂树，树也听得懂她，渐渐地，她知道树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相通的，都是一个大的天地。树给与她的好处，她无以回报，只有诉诸于文字。我正待笑她，如此知树达理，前世可是一棵树？她却反说，“树是树，人是人，我哪里会知道水杉的心思。一亿年前，水杉就在这地球上生根了，它是世界上的珍稀植物，是活着的化石，人和它比起来算老几啊。”这样的文字，岂是三言两语拎得清爽。

    说到底，散文写作就像这树的生长过程，种子落地，芽苗破土，根脈扎得深，枝叶才得繁茂，直处当直，曲处当曲，这个过程，停不得，也急不得，有水，有土，有阳光，功夫到了，香气自然透出。有几分投入，就有几成收获。刚长出的树苗看上去都差不多，只有长成了，才各是各的模样。苏州散文不缺水土阳光，要的是功夫。人云亦云要不得，孤芳自赏也不必，潜下心来，即使世界再喧嚣，也能听到秧苗生长的声音。有了秧苗，收成就值得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