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还算暖和的下午，恰好又赶上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又到带着几分古色的平江路上信步走走，坐在最喜欢的“壹佰”咖啡屋里，享受楼上西窗里射进来的温柔的阳光，你可以高雅地称之为“消下”，因为这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我都用来作为思考生命的消遣。
点上一杯最便宜的摩卡，聆听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随想曲，有时无意识地把头伸向窗外，看看街上那些蠕动的无意识的生命。西窗外一条小巷直通到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市中心的老房子，白墙黛瓦，大都不会超过两层，我的视野因此可以推进到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自由的下午，我自由的意识可以自由地飞到观前街一号朱季海老先生的初照楼上。或许先生初照楼上朝东的小窗此时也正开着，大概此时先生就坐在楼上，对着东窗外的景象凝望呢。
几个周前的一个新书发布会上有幸第一次见到先生，虽是九十多岁的高龄，脸上却几乎没有凸显出他年龄的标志，若不是他发言时的哆嗦，几乎感受不到老先生那种独有的沧桑。先生的书斋之所以被唤做“初照楼”，大概是寄托了先生对初升太阳的那份向往，对年轻时代的更多记忆，想先生每日清晨安卧榻上，就是为了每天都能看到清晨那一缕阳光，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期待，我无法用意识去想象。与先生相反，如我这般年青的人们，当然亦包括我自己，却老喜欢端坐在这样的西窗边上欣赏这样短暂的夕阳，这般残阳如血的景象，大概人的生命总是这样，年轻时喜欢故作几分老态，硬是要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表现出那份不自信的成熟，而到了老年时却总喜欢那初升的朝阳，忆往昔那些峥嵘的岁月。
先生席上发言不多，只这一句：“太阳出来了，霞光万丈，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是的，太阳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呢？若论当年这位被太炎先生赞为“千里驹”的朱先生不知被冷落多少年，那一句“斯文不如扫地”与其说是不被社会理解的国学大师的愤怨，不如说是一个高寒文士的无奈。记者请教先生详解，先生只淡然相对：“这里面包含的意思太多了，再给我十个世纪也讲不完。”此刻我知道先生不是怨愤，也没有无奈。
先生以前常去双塔公园，如今却常去采芝斋，品茗假寐是先生现今人生之两大乐事。先生的茶一泡、二泡之后又三沏，茶味由浓而入淡，其中滋味几人知？我知道这茶已经不是单纯的茶，先生品的也不是茶，是人生。
想到茶，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杯中的咖啡，我喝咖啡喜欢加细糖，为的是看到细糖浮在咖啡沫上，与泡沫一道消溶然后沉入杯底，抑或在泡沫消溶的时候，细糖也已经完全溶解，我并不去关心，当然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慧眼，也无法看见。我并不如鲁迅先生有那种担心，担心生命在喝咖啡的时间里变成消遣，因为我能感觉这杯咖啡里多了几分人生的沉重。
中华书局的俞国林主任告诉我们，先生几月前生了一病，卧床不起，拿到第一套从印刷厂里出来的厚厚一册精装版的《初照楼文集》时异常兴奋，让女儿将书放在床对面书架上醒目的位置，好让他看着书安眠。
我知道先生就如孤独的夜行者，孤独地行走在文字的丛林。纵是这世间已不能容他，可是还有书页与他为伴，他还能将一切用文字的形式倾诉到空白的页张上，原本空白的纸张因为有了先生的著述而丰富，我知道这16开的纸张里全都是承载了先生一生生命的重量的，而那厚厚一册《初照楼文集》以及先生其他的著述又怎能比得上先生生命的厚度。
西窗外的落日不见了，喧嚣的平江路也渐归沉寂。我仿佛可以听到一位90多岁高龄的老人在青石板路上踏步的铿锵之声，这仿佛是安睡在路上上千年的青石板与一位跨世纪的老人之间的交谈。
或许多少年后，我们会发现先生的生命也如厚厚的石板那般，他永远静放在那儿，等着你去感觉，去发现。
（胡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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