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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初年吳門真率會與士禮居舊藏宋本五種之遞傳









 

 

筆者近數年間從事《傳書堂藏書志》的標點整理,注意到民國初年南潯蔣氏所藏宋本中五種皆有光緒五年己卯(1879)冬十月十三日新建勒方錡、吳縣潘遵祁、中江李鴻裔、元和顧文彬、長州彭慰高、吳縣潘曾瑋、歸安沈秉成集聽楓山館觀書題款,並於2007年夏在臺北“中央”圖書館親見其中二種;同年又於柏克萊加州大學東亞圖書館獲見吳雲校定本《二百蘭亭齋收藏金石記》也有七人同日題識,從而引發對此次觀書雅集的興味。茲不揣固陋,試為搜討、條理七人題跋與光緒初年吳門真率會的淵源,進而考述黃丕烈舊藏五種宋本自士禮居散出之後百余年間遞藏情形,就教于並世方聞之士。

 

一.吳雲與光緒初年蘇州真率會

俞樾《春在堂詩編》乙已編有《蘧園七老圖》詩,小序云“(李)友鷳以其先祖眉生先生《七老圖》見示,七老不署姓名,屬余辨別,余亦不能盡識也。題詩四首,舉所知者告之” 。俞曲園此詩附有自注:  

當日流傳七老圖,姓名年月竟皆無,披圖一覽先相識,此是平齋老友吳(按圖自右而左第一人為吳君平齋,雖不甚肖,有癭可識也)。                  

數到蘇鄰第四人(注:蘇鄰乃先生自號),修頤廣顙好風神。肩隨更有怡園叟,七老中間最逼真(第五人為怡園主人顧君子山,七老之中尤為酷肖)。  

養閒居士處圖終(注:謂潘君季玉),仿佛鬚眉想像中。此外三人難指實,就中或有杜陵翁(第二人疑是杜君小舫,面盤頗似,但多須耳。第三人或曰勒君少仲,第六人或曰彭君訥生)。 

此會於今廿幾年,摩娑病眼認難全。願君博訪吳中老,莫使傳疑等七賢(唐人《七賢過關圖》亦無姓名,迄莫能定)。

《乙巳編》中詩作於光緒三十一年(1905),友鷳系李鴻裔(眉生)之孫,此《蘧園七老圖》存佚待考。曲園能辨識者僅五人,且已不敢自必。《春在堂雜文》六編卷三《西圃潘君家傳》,所記七老與前引者不同:

(潘遵祁)晩年作吳中七老會。七老者,彭君慰高,顧君文彬,吳君艾生,蔣君德馨,吳君嘉椿,餘二老則君與從弟季玉也。

吳艾生、蔣德馨、吳嘉椿,均為蘇州本地人氏,各有功名職銜。案潘遵祁《西圃續集》卷三有《顧子山方伯文彬約蔣心香水部德馨、彭訥生觀察慰髙、吳引之廉訪艾生、吳語樵觀察嘉椿、從弟玉洤及余七人繪吳中七老圖,屬虞山胡芑孫洤攜楮分就寫照,旋以六人之照更迭摹仿為七圖,圖成各歸其就寫之幅自為題記藏之。蓋本香山洛社之舉而更出新意也余用梅村祭酒體作歌紀之,亦不欲蹈前人窠臼爾》長題歌行,作年不詳,分詠七人之句恰與曲園《西圃家傳》“七老”相合[1]。

今南京博物院庋藏有《吳中七老圖》,海虞胡淦所繪,紙本設色,來自蘇州潘氏後人潘達于女士捐贈。有光緒壬午(1882)杜文瀾題辭:

真率會中載酒過,閒雲天際意如何,往來人似□□熱,更比城南雅集多。

三人辛未生同歲(余與艮庵、愉庭同庚),惟有怡園似少年。太白百篇供鬥酒,閒情時泛米家船。

兩罍軒裏古香浮,不□□公與君侯。餘事荊關多妙理,澹煙涼月五湖秋。

南國風月結比鄰(蘇鄰),北郭幽□理釣綸(耦園)。滿地棠陰人□憩,碧潭蒼石兩家春。

鯉對聞詩學有原,和羹世澤鳳池園。平戎績偉多餘慶,早見孫枝送愷元。(養閑曾以《學詩圖》索題,聞已有孫十九人)

句宣遺愛遍三吳,節鋮天南大澤□。歸到匡廬無別夢,登高懷詠插茱萸。

我本滄浪舊釣童,而今衰白已成翁。數椽老屋堪延客,分付園丁種早松。

杜氏指認圖中七人為勒方錡、李鴻裔、吳雲、顧文彬、沈秉成、潘曾瑋和他本人[2],最為確切,可以信從。

李鴻裔《蘇鄰遺詩》有《題吳中七老圖奉潘季玉曾瑋年丈》一首[3]。李氏墨蹟不見於今南京博物院藏胡淦繪本,可能是另外一本。據顧文彬《過雲樓日記》光緒五年十一月初二日所記,“真率會中人皆倩胡岫雲寫照,余為介紹,至是始畢,各執一圖,已成七幀矣”[4],可知以上三圖均為所謂“真率會”圖卷,胡淦曾於不同年份兩度繪圖,南京博物院另藏有光緒三年林福昌(海如)所繪《吳中七老圖》。筆者推測,“吳中七老”與“真率會”同時並立,人員且有重合。胡淦字岫雲,常熟人,世傳畫藝,祖父胡駿聲(芑香)曾作《問梅詩社七賢圖》,又於道光五年為黃丕烈寫鏡中影小像,即世所著稱的魚玄機詩思圖冊中原像,江標曾撫刊入《黃蕘圃先生年譜》卷前。

真率會事屢見於吳雲書札。《兩罍軒尺牘》卷四致勒方錡書札第十一通(時當光緒五年,方錡時任護江蘇巡撫)[5]:

何日得暇,擬作真率續會,伏侯示定。

致勒方錡書札第十二通(次年春,方錡時任福建巡撫):

客冬棨戟過蘇,襜帷暫駐,誼追溫蜀,異姓忘形。草草盤殄,悉循真率。敘今論古,宴方酣,忽聽驪歌,黯然執別。

頻年來常作真率之會,蒙諸公憐雲多病,大抵設席於聽楓山館為多。

真率會圖像早已畫竣,因青帥書來,即欲入都,往後通信至便,將拍照寄來,便可增入,故尚未補景也。

按青帥即張之萬(1811一一1897),字子青,號鑾坡,直隸南皮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狀元,歷任修撰、河南學政、內閣學士,同治九年任江蘇巡撫,光緒八年為兵部尚書,官至大學士。有《張文達公遺集》。

致勒方錡書札第十四通:

初九日有真率之會,座中添柳門、譜琴。

終歲杜門,惟與諸老友輪作真率會,月集一二次,藉為消遣之計。

前年所繪真率會圖,補景早已竣事,諸老均已裝成,茲特寄呈一卷,幸察收。

柳門即汪鳴鸞,事蹟詳見後文。譜琴即潘祖同(1829——1902),江蘇吳縣人,字桐生,號譜琴,室名竹山堂、歲可堂,晚號歲可老人。有《竹山堂集》。

致勒方錡書札第十九通:

真率會圖引首寄上二紙,乞書吳郡真率會圖六字,或不加吳郡二字,竟書真率會圖四字,希酌定。

“吳中七老”有定員,除非“出缺”才會添換。真率會與會之人似乎並無定規,少則六人,多至十人。舊雨新賓,時時加入。大致月集一二次,依次有第一集、第二集的名目,新歲則從頭起算。

南京博物院另存胡淦、沙馥合作的《學詩圖》卷子,繪潘曾瑋少年學詩事,尾紙有光緒庚辰、辛巳(1881年)俞樾、高心夔、李鴻裔、顧文彬、杜文瀾、沈秉成、彭慰高、勒方錡、彭翰孫題辭,可以想見都是當時真率會中人或關聯人物。

世傳所謂趙孟頫書《胡笳十八拍》(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有影印本),有光緒七年勒方錡題、吳雲自題,次年俞樾、沈秉成觀款暨汪鳴鑾等八人合觀題款:

光緒壬午春二月二十有六日集吳愉庭年丈聽楓山館與長洲彭訥生師,蒙古立豫甫尚書,番禺許星台、中江李眉生兩廉訪,吳潘玉泉觀察、偉如中丞,元和顧子山觀察同觀,書此以志一時金石文字之雅。錢唐汪鳴鑾記。[6]

汪鳴鸞是吳雲密友,也是士禮居舊藏流傳的重要人物,事蹟詳見下節。

    七老中李鴻裔有日記存世,今存上海圖書館,可惜已不完全,其中若《靠蒼閣日記》光緒六年十二月初九日載“作漆園會于師酉二敦之齋,許廉訪外皆真率會中舊雨也”;光緒七年二月廿日“未刻赴怡園作真率會,席間聞俄王為其黨人以炮震死”;廿九日“赴養閑草堂真率會,見景泰博山爐,制度甚古”。

據顧文彬《過雲樓日記》稿本,吳雲於光緒九年故世,而真率會雅集仍然賡續至光緒十年以後[7]。

光緒五年十月十三日真率會所觀覽除書籍外,尚有世稱“神物”的宋徽宗絹本設色《雪江歸棹圖》卷子。清宣統元年烏程龐氏刻本《虛齋名畫記》卷一錄此卷中李鴻裔題跋,略曰“光緒五年夏四月燕集愉庭翁之兩櫑軒……是歲十月廿有六日題于蘧園左陶右邵之齋。中江李鴻裔蘇鄰平生真賞”。同卷又錄吳雲題跋:

光緒己卯夏四月作真率第四會,集於兩罍軒。凡會同人,必各岀名人字畫互資平賞。是日勒悟九中丞攜宋徽宗設色山水長卷見視,雲為姻家甘子大京卿世傳之寶。甘氏故富收藏,遭亂遺棄殆盡,獨此卷保守未失。蘇鄰主人與甘氏舊識,知其家貧待價,遂不惜重值購去[8]。逾半載,為是歲十月十三日,悟公開府八閩,使節過蘇,小留旬日,行將別去。同人援真率舊例,復集於兩櫑軒。適此卷重裝,同人歎翰墨有緣,神物得所,皆謂不可無紀,屬余操管,逡巡未墨。越兩旬,蘇鄰主人復以此卷委題,已加長跋,凡畫理之精微,名流之印記,與夫得失原委,考證甚詳,無庸再贅。謹將卷式廣狹、元明人觀款姓氏及真率會中同觀舊侶跋中未及者一一補書之,聊以備後人徴考云爾。同會聚觀者為勒悟九中丞、潘順之太史、彭訥生都轉、顧子山、潘季玉、沈仲復三方伯,方之九老只欠一叟,比之七賢已增一人。良朋遇合,勝會無常,似此雅集,籲,亦胡可多得哉。是歲冬十一月初三日,愉庭吳雲題於金石壽世之居,距前會二十日矣。  

此跋記述十月十三日雅集始末,較七人合款記觀書事更為詳備,。

按此《雪江歸棹圖》實為摹本,既經龐元濟(萊臣)《名畫記》著錄,可知清宣統間一度為他所有。真本今存北京故宮博物院,《石渠寶笈續編》著錄,有乾隆、嘉慶、宣統內府諸印璽。摹本畫法結構款印全同原跡,“其偽作時間,不能晚於清乾隆、嘉慶中” [9]。此本的歸宿,徐邦達先生稱流入日本;楊仁愷先生稱法國人杜伯思(文物大賈盧芹齋婿)購得[10]。

清光緒初年,蘇州耆舊於吳雲聽楓館、李鴻裔蘧園(網師園)、沈秉成耦園、顧文彬怡園、張之萬張之青拙政園疊興雅集,文酒唱和,聽曲拇戰,有九老會、真率會、耆舊會、消寒會、熊蹯會、漆園會等名目,與會者俱一時勝流,所傳觀共賞者多法書古器舊籍,並屢作圖卷以傳將來[11]。各家園林,相去不遠,以吳雲年老體衰,雅集常設於聽楓館。聽楓館位於蘇州城內慶元坊,近觀前街,西與曲園望衡對宇,向東百步即怡園。二十年後,已人物殞謝,園池易主。葉昌熾《緣督廬日記》庚戌年(1910)十月十八日:

午後訪朱古惟前輩,其寓在金太史場,後園即退樓先生兩罍軒舊址也,亭池喬木頗占幽勝。

時至今日,園池具在,為蘇州國畫院及茶舍。

聽楓館主人吳雲(1811-1883),字少甫,號平齋,晚號退樓、愉庭。道光諸生,屢試皆困,年三十四援例任常熟通判,曆知寶山、鎮江,咸豐間以籌餉功用為道員,咸豐九年擢蘇州知府,旋以失城落職。性喜金石彝鼎,法書名畫,漢印晉磚,宋元舊籍,一一羅致。所藏齊侯罍二、王羲之《蘭亭序》二百種,最為珍秘,用以名室齋。所著有《兩罍軒彝器圖釋》、《兩罍軒藏器目》、《二百蘭亭齋金石記》、《華山碑考》、《焦山志》、《盤亭小錄》等。

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璅錄》卷二:

性喜金石彝鼎,法書名畫,漢印晉磚,宋元書籍,一一羅致。入其室者覺滿目琳琅,令人有望洋之歎。所藏齊侯罍二、王右軍蘭亭序二百種最為珍秘。又喜畫山水,扇頭偶寫數筆,超逸清曠,頗近雲林。一時名士如吳讓之、戴禮庭、吳清卿諸君咸館其家[12]。

吳雲有《兩罍軒收藏經籍碑帖書畫目》一冊,稿本今藏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載多孤本劇跡,驚人秘笈,金石書畫尤多精品。王欣夫先生有謂:

以小立軸、手卷、楠木箱、舊人楹帖、大軸箱、中軸箱、小軸箱、永言書屋畫箱、碑帖畫冊、帳房櫥分類,碑帖如宋拓《石鼓文》、宋拓《二十九字》、宋拓《三闕》、宋拓《王聖教》、宋拓張從申《元靖碑》、宋拓顏書《元靖碑》、宋拓大字《麻姑仙壇記》、宋拓《麓山寺碑》、宋拓王大令《十三行》、宋拓《坐位帖》、宋拓小字本《仙壇記》;書畫如范文正公字卷、朱文公《易經》殘稿卷、魏文靖公《文向帖》卷、蘇文忠公《元方英詩》卷、楊鐵崖《海棠詩》卷、元人五詩三劄卷、李山《風雪杉松圖》卷、方方壺《墓道圖》卷、燕文貴山水卷、高尚書仿米山水卷、趙文敏董文敏帖合裝卷、沈石田《關山行旅》圖卷、文衡山《江南春》卷、唐六如《復生圖》卷、仇十洲《北河圖》卷等,不下數百種,可謂洋洋大觀。[13]

王欣夫先生又谓:

中有附注‘送李中堂’者,合肥李鴻章也。‘送錢子密’者,嘉興錢應溥也。‘送張青帥’者,南皮張之萬也。‘許信翁處’者,錢塘許乃釗也。‘沈仲復借去’者,歸安沈秉成也。‘李梅生借去’者,中江李鴻裔也。皆當時達官名流。可知宦囊所積豐厚,藉貺遺書畫以通聲氣。平齋自號退樓,何仍不能免俗?[14]

俞樾作吳雲《江蘇侯補道吳君墓誌銘》稱“君長於余十歲,而嗜學好古,簡略世事,則與君同之” [15],吳雲晚年與達官貴要往來極密,見諸《兩罍軒尺牘》,而俞樾定居曲園“十餘年來,不赴嘉招,不受盛饌”[16],“簡略世事”云云,於本人適足自況,於吳雲則為皮相。

光緒五年己卯冬十月十三日與會賓客七人,生平如下:

潘曾瑋(1818——1886),字寶臣,號季玉,又號玉洤,晚號養閒居士。潘世恩第四子。道光二十三年順天鄉試挑取謄錄。官太常博士、刑部郎中、記名道員。著有《自鏡齋詩文鈔》、《玉洤詞》、《正學編疏解》。自編有《養閑年譜》。

彭慰高(1810——1887),字經伯、號訥生,別號鈍舫老人,室名仙心閣。父蘊章。道光癸卯舉人,浙江候補道。同治乙丑補溫州同知。有《仙心閣詩鈔》。

顧文彬(1811——1889),字蔚如,號子山,晚號艮盦、過雲樓主。道光二十一年進士,授刑部主事,擢福建司郎中,補湖北漢陽知府,又擢武昌鹽法道。同治九年授浙江寧紹道台。晚年引疾回蘇,築怡園,家居十五年而卒。著有《眉綠樓詞》、《過雲樓書畫記》、《過雲樓帖》。

潘遵祁(1808——1892),字覺夫、順之,號西圃、簡緣退士,奕雋長孫、世璜長子。道光二十五年進士,二十七年翰林,是年八月即乞假歸,隱居于吳縣西之鄧尉山,築香雪草堂、四梅閣,主講紫陽書院二十年。有《西圃集》、《西圃續集》。

李鴻裔(1831——1885),字眉生,別號香嚴,晚號蘇鄰。四川中江人。咸豐元年應順天鄉試中舉。屢應禮部試皆不中。咸豐十年入胡林翼幕,又入曾國藩幕。同治三年後歷任十府糧道、糧台總辦善後局總辦、淮陽徐海兵備道。簡授江蘇按察使,以耳病未赴任,又賞加布政使銜。有《蘇鄰遺詩》。

勒方錡(1816——1882), 字悟九,號少仲,又號太素齋,江西新建人 (今江西省南昌市),道光二十四年舉人,歷任主事、員外郎、廣西南寧知府、江蘇鹽法道、江蘇按察使、廣西布政使、江蘇布政使、福建巡撫、貴州巡撫、河東河道總督。有《太素齋詞鈔》,一名《榑洲詞》。

沈秉成(1823——1895,浙江歸安人,原名秉輝,字仲復,咸豐六年進士。歷任上海道台、河南按察使、侍講學士,武英殿總纂,順天府尹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廣西、安徽巡撫,署兩江總督。

以上七人,五人列名“真率會七老”,彭慰高、潘遵祁則在吳雲等歿後補列“七老”。潘曾瑋、彭慰高、顧文彬、潘遵祁均為蘇州人,李鴻裔、沈秉成、勒方錡、吳雲曾在蘇州任地方官(所謂“召父杜母”),又多於盛年息影吳下,置園林以觴政文會自娛,彼此並結姻親。吳雲與沈秉成有戚誼,潘氏一族中潘祖蔭弟潘祖頤為吳雲女夫,吳雲長孫婦為顧文彬孫女。

七老或位至封疆,或奕世清門,在咸同間太平天國、捻軍戰事中,所謂“東南淪陷”之際,有練兵籌餉、襄贊軍書以支持危局的事功;並參與蘇州的戰事善後和民間救助事務。政事文章,兼而有之。七老多能作詞,各自有集,見諸杜文瀾《憩園詞話》。以潘曾瑋為例,曾與吳雲、顧文彬倡泰西會防以保上海議;在滬上又與馮桂芬、顧文彬同畫赴皖乞(李鴻章)師之策;清軍入蘇垣時,洋將戈登與提督陳學啟構釁,潘曾瑋慷慨曉諭,平難解紛。一生行實,張鳴珂《寒松閣詩》卷七《懷人詩·吳縣潘季玉觀察丈曾瑋》得其要:

軍事參合肥,吳郡洗兵馬。歌吹入盤閶,山塘盛遊冶。謝傅入東山,絲竹恣陶寫。

李鴻裔則為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被俘後主要的審訊人之一[17]。

光緒十年閏五月,日人岡千仞來游蘇州,先後觀覽李鴻裔蘧園、盛氏留園、顧文彬怡園,於其《觀光紀遊》中詫為“余行天下所未目”,並慨言“未知洛陽名園有此(指怡園)壯麗否?乾隆帝南幸三次,常曰身為天子,不及蘇杭十萬富翁快樂自由,余歷觀留園、蘧園、怡園三名園,始徵其言”[18]。聽楓館盛況,也可由此想見。

吳雲《兩罍軒尺牘》卷十致沈秉成書札第五通:

居家之道與衙署異。衙署等於傳舍,官計不作久遠計,幕亦遷徙無常,賓主皆以一暫字橫亙於中。若家居則必互為體諒,事事關懷,方能持久。

這是頗為“真率”的表白,清末的風紀馳廢,士習偷苟,於此可窺一斑。吳平齋的“林泉生涯”以擁厚貲為前提,不是人人得而問津的。《兩罍軒尺牘》卷八致潘祖蔭書札第四十通:

悟老志在京職,宦情雖淡,精力甚充。買山無資,尚難家食。

勒方錡居河道總督之位,還被稱說“買山無資”,也許是他當真為政清廉的緣故。顧文彬自寧紹道引退,治怡園費二十余萬金,他人情形也當相近[19]。而當時蘇州城在創夷之後“委為荊棘”,至光緒十年(1884),仍“夜聞人家擊鑼吹笙,婦女號泣,問之,哭死也”[20],園囿內外,在外來人士眼中,對比是異常觸目的。

營建林池而外,真率會諸老均以收藏自娛。《兩罍軒尺牘》卷八致潘祖蔭書札第三十三通:

現在同好者有沈仲復、李香嚴與子山喬梓,皆好之而又有力者,見愜心之品,便不惜重值購之。

諸人之間時時有貺贈、讓售之舉,並以摹拓刊印複本互通有無。吳雲以雙鉤法摹刻多種碑帖,成為當時學書臨習的範本,傳古之功最為特出。吳雲僮僕中當然也有若干專事收掌之人。2009年嘉德公司春拍拍品中有吳昌碩齊侯罍題識一紙(所附著的原件已佚),作歌書贈的對象老僕“春泉”當系吳雲舊日奚僮。

王欣夫先生對吳氏《兩罍軒收藏目》有如下評述:

同時吳下寓公談收藏者,沈仲復之鰈硯廬,李梅生之蘧園,亦可與平齋抗衡。乃身沒之後,旋即星散。不如平齋有此簿錄,後人猶得其崖略及授受源流也。

其實沈秉成曾著有《鰈硯廬金石款識》、《所見書畫錄》,只是傳世之本在若有若無間;李鴻裔藏品趙烈文曾為錄目,《能靜居日記》記載頗為詳盡[21]。

真率會諸人還與域外漢籍的東歸有關。日本初印本的《古逸叢書》共百部,黎庶昌、楊守敬悉以分贈當時顯宦名流,李鴻裔等得書均詫其珍異。李鴻裔還曾有捐資六千元助黎、楊刻書之議。《日本訪書志》卷四《一切經音義》條:

初得此書,即勸黎純齋星使刻之,以費繁而止。厥後中江李眉生廉使欲刻之,已措資矣,會余差滿將歸,遂輟議。

金武祥《粟香隨筆》三筆卷五引李士棻柬黎庶昌七律詩序:

蓴齋在日本校刊唐宋逸書廿餘種,其全帙多踰百本。頃承以老、莊、荀三子見贈,求窺其全,則云在東京曾印多部,已為達官貴人紛紛索取盡矣。現在莫善徵大令方集工匠於上海縣署,先印五十部,然後書板歸之蘇州書局,此五十部者亦必達官貴人乃得而有之。

同卷並記黎庶昌光緒十年(1884)上奏“(《古逸叢書》)本年秋間一律完竣,除將板片運交蘇州書局,作為官物聽人刊印外,理合附片具陳”云云。《古逸叢書》板片今存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黎、楊均非蘇州人士或任職該地,之所以書板捐送蘇州,有楊守敬故人陳壽昌(松泉)主持書局事務的因素,也應當與潘(祖蔭)、李(鴻裔)、顧文彬等“達官貴人”的人脈影響有關[22]。事在光緒己卯聽楓山館真率會之後五年,吳雲已在上年故世。

 

二.黃丕烈舊藏宋本五種之遞藏

據筆者調查,有勒方錡等七人光緒五年十月十三日題款的書籍共有以下8種:

1.編年通載十卷存四卷[一至四]  宋章衡撰 宋刻本 今藏北京國家圖書館。

2.吳郡圖經續記三卷  宋朱長文撰  宋刻宋印本  今藏臺北“中央”圖書館。

3.新定續志十卷四冊  宋方仁榮、鄭缶撰  宋景定三年序刊咸淳間增修本   今藏臺北“中央”圖書館。

4.中興館閣錄十卷[存九卷]中興館閣續錄十卷[23]  宋陳騤等撰  宋嘉定三年刊嘉定四年至咸淳間遞增補本  今藏臺北“中央”圖書館。

5.東觀餘論二卷  宋黃伯思撰 胡珽校  明萬曆十二年項篤壽萬卷堂刻本  今藏北京國家圖書館。

6.參寥子詩集十二卷  宋僧道潛撰  宋刊本  今藏北京國家圖書館。

7.二百蘭亭齋收藏金石記四卷  清吳雲撰  清吳雲校  清咸豐六年歸安吳氏刻本  今藏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圖書館

8.二百蘭亭齋金石記虢季子白盤一卷  清吳雲撰  清吳雲批註並跋 清咸豐九年自刻本  今藏上海博物館

以上第1、2、3、4、6項即《編年通載》、《吳郡圖經續記》、《新定續志》、《中興館閣錄》《參寥子詩集》計五種均為黃丕烈“百宋一廛”舊藏,有黃氏題跋,除《參寥子詩集》外,均為海內孤本。

7、8二種為吳雲所自著自刊,吳熙載(讓之)手書上版,均有咸豐十一年錢泰吉跋、同治二年姚燮觀款暨光緒五年沈秉成等七人合觀款,鈐“文彬”、“西圃”、“成”、“曾瑋之章”、“慰高私印”、“李鴻裔觀”“臣勒方錡”、“悟九”諸印,可知原自同一本析出。據吳雲自跋,此書當日頗自矜惜,不輕投贈,故散佈無多,當時刷印僅三十餘部,原版隨即毀失,此系姻家姚子真所贈,故物重還,珍視異常。吳雲對於本人著述一再修訂增補不憚其繁[24],《二百蘭亭齋金石記》中相關考釋晚年復載入《兩罍軒彝器圖釋》中,而此二種初刊本存本極罕,於他本人也成為篋中珍異。

觀款字體有篆、楷二種(《新定續志》、《中興館閣錄、續錄》為楷體),均出沈秉成手:

光緒五年己卯冬十月十三日,新建勒方錡、吳縣潘遵祁、中江李鴻裔、元和顧文彬、長洲彭慰高、吳縣潘曾瑋、歸安沈秉成集吳氏聽楓山館同觀因記。

《編年通載》“因記”二字易作“志喜”。《中興館閣錄、續錄》題識文字與他數本有所不同,可作總跋觀:

光緒五年己卯冬十月十三日,新建勒方錡、吳縣潘遵祁、中江李鴻裔、元和顧文彬、長洲彭慰高、吳縣潘曾瑋、歸安沈秉成集吳氏聽楓山館,同觀宋本書籍。其為當世稀有者,如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章衡《編年通載》、《嚴州新定續志》、法穎編《參寥子集》,已各署觀款,匯注數語於此,以志欣賞。藏書者歸安吳雲,即聽楓山館主人也。

七人中以彭慰高年齒最高,而勒方錡名次居先,係此際遠來為客的緣故。沈秉成以執筆人身份,題名居後。吳雲為東道主兼書主,不列名。

宋本五種之珍異及在黃丕烈之前的流傳情形,黃、顧《百宋一廛賦注》及後人書錄記載已詳,茲不贅述。黃丕烈為清代最負盛名的藏書家。但晚年拮据,生前藏書已散出,大部分歸於同鄉富商汪文琛、汪士鐘父子,包括前述宋本五種,因此五部宋本都鈐有汪氏印記。《蕘圃藏書題識》卷四《三曆撮要》跋:

數年來《廛》賦盛行于時,遂有按籍以求者。宋廛所在,僅百一矣。

汪氏所得“宋廛”仍庋存蘇州山塘街家中。約三十年後,太平天國戰事發生,東南板蕩,汪氏書流散,其大宗輾轉數手,為楊以增、瞿鏞、韓應陛、于昌進等所得[25],上述第4種《中興館閣錄、續錄》即有于氏“小謨觴仙館”藏印。不過,一部分汪氏書在蘇州戰事未起時已散出。葉廷琯《吹網錄》卷五:

汪氏宋本書近年亦大半不脛而走,聞《史載之方》刊本尙在架上,書估言其堅持黃跋白金三十兩之數,故真賞難其人耳。庚申變後,汪氏藏書未售者不暇攜岀,盡被人攫去。[26]

宋本《吳郡圖經續記》、宋本《石林奏議》、明萬曆十二年項篤壽萬卷堂翻宋本《東觀餘論》,胡珽均在蘇州得到。三書有胡珽藏印、題記,《吳郡圖經續記》咸豐二年(1852)胡跋稱“余以番銀七十餅得自山塘汪氏”;《石林奏議》咸豐六年(1856)胡跋稱原為汪氏所有,前此一年得諸葉氏“洞庭東山族人”(據咸豐五年葉廷琯手識,此族人號“雲曙閣”)。《東觀餘論》情況有所不同。咸豐四年(1854)胡跋稱“觀書善長巷毛氏,見此完本,向為叔美先生所藏,亟詢其直,索價頗廉,僅以青蚨三貫易之”;毛叔美即毛慶善,可知此書直接得自蘇州而未經黃、汪收藏。另外,臺北“中央”圖書館藏《中興館閣錄、續錄》清抄本有咸豐六年(1856)勞權題記稱“黃氏宋本今已歸蘇州胡氏”,若勞氏所記不誤,則今存宋本《中興館閣錄、續錄》雖無胡氏藏印,也曾一度為胡珽所得。

丁丙《武林藏書錄》卷下“琳琅秘室”條引葉廷琯《懷心耘》詩注:

仁和胡心耘,庚申冬避亂滬城,欲廣收已散之書,辛酉夏齎志而歿,遺書且莫保也。[27]

胡珽(1822——1861),字心耘。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官至太常博士。居於吳中,善承先志,手自鈔校,道光中輯印有《琳琅秘室叢書》,1853年(咸豐三年)印行,其中收入了《吳郡圖經續志》。胡珽既歿于上海,吳雲得到他的遺藏可能也在上海襄助軍務時期。

吳雲《兩罍軒尺牘》卷八致潘祖蔭書札第十四通:

承示搜輯黃蕘圃題宋槧書跋,已得四巨冊。此老平生心血所聚都在百宋一廛之中,此次劫運甚酷,故家收藏書籍盡入紅羊,獨經復翁秘藏者當初護如頭目,不惜工本,裝潢務極精緻,錦綾什襲,人人知其為貴重之品,爭相藏匿。即如弟處收得數種,無纖毫損闕,天壤間絕無僅有之秘冊得能保全在世,使後人有所徵考,皆復翁愛護之功也。

所詢胡心耘藏書,辛酉壬戌之間在滬時已多散佚,留七八十種,盡為候補縣孫令購去,後又售與許緣仲親家抵償欠項千數百金,中有影宋鈔本十數種,不盡出復翁所藏,有復翁手跋者甚多。

茲將敝藏復翁心賞數種皆有長跋者照錄奉上。內如《中興館閣錄》與《吳郡圖經續記》、《新定續志》,此三書關係東南文獻,復翁倍加珍秘;《編年通載》雖僅四冊,然此書自來收藏家未窺全豹,《內閣藏書目錄》與《絳雲樓書目》所載均止二冊,此四冊固可與鳳毛麟角同觀矣。

潘祖蔭尺牘中詢及胡珽藏書事;而吳雲也為潘氏輯錄《蕘圃藏書題識》提供了四種黃跋。除《吳郡圖經續記》外,其他幾種可能不是得自胡珽,因為書內並無胡氏題跋、印記,是吳雲另行裒集,才得聚合,因此吳氏確實是此五部宋版書傳承過程中的重要人物。

復旦大學圖書館有吳雲《兩罍軒收藏書畫碑帖經籍目》稿本,所記宋版書如下:

宋板中興館閣錄  內另有錦套二函  一匣十本

宋板新定續志  內另有錦套  一匣四本

宋板參寥集  內另有錦套  一匣四本

宋板吳郡圖經  內有錦套  一匣三本

宋板石林奏議  一匣四本

宋板編年通載  一匣四本

宋板東觀餘論  一匣四本

按《參寥集》即《參寥子詩集》;宋板《東觀餘論》,實系明翻宋版。《(葉)石林奏議》十五卷也為黃丕烈、汪士鐘舊藏,胡珽得書後曾翻刻。據陸心源《儀顧堂集》卷六《重刊〈石林奏議〉序》,“亂後歸於鄉前輩吳平齋太守,余以文衡山、范石湖卷易得之”。胡、陸二氏交換藏品的年份一定早於光緒五年,故而此書僅鈐有吳氏藏書印記,沒有真率會中人題款。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包括此《石林奏議》在內後讓歸日本靜嘉堂文庫。

吳雲藏書未列《兩罍軒目》目者不少。錢谷《懸罄室雜稿》稿本,今藏天津圖書館;明隆慶間刻本《王文成公全書》、嘉靖刻本《韻補》,今藏美國國會圖書館。

吳雲身後,舊本書多歸友人汪鳴鸞。汪鳴鑾(1839——1907)字柳門,號郋亭,一作郇亭,錢塘(今杭州)人,僑寓吳門,同治四年進士,歷任陝、甘、贛、魯、粵諸省學政,後遷內閣學士,工部侍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吏部侍郎。因帝后黨爭革職歸里,主講杭州訓詁精舍、敷文書院。藏書處為萬宜樓。至光緒二十六年(1900),翁同龢曾為汪氏藏《吳郡圖經續記》作跋。今藏上海圖書館的南宋初杭州淨戒字刊本《長短經》書後有費念慈題記,謂“光緒廿六年四月廿四日錢唐汪鳴鑾、武進費念慈同觀。是日攜宋本《周官鄭注》、《吳郡圖經續記》、《參寥子集》並几快覽”。

汪鳴鑾書在民國初年散出,多為湖州藏書家密韻樓主人蔣汝藻(1876——1954)所得。蔣汝藻字元采,號孟蘋,別署樂庵。光緒二十九年(1903)舉人。以投資實業成為當時鹽業巨頭,又投資農墾,兼上海輪船招商局和中華書局董事。民國南潯富家有“四象八牛十六狗”之目,蔣氏列為一狗(一說為牛)。南潯同鄉盧芹齋創立來遠公司,為當時面向海外境內最大的文物商鋪,蔣氏也曾主持其北京業務。晚年入上海市文史館,1954年去世。汝藻事業重心在上海,藏書地在西摩路(今陝西北路)、威海衛路寓所。《傳書堂藏書志》著錄了《編年通載》、《吳郡圖經續記》、《新定續志》、《中興館閣錄》、《參寥子詩集》。

關於蔣氏得到這些書的經過,吳昌綬致繆荃孫書札載:

孟蘋以萬四千元與友人分買蘇州書頗多,讀示方知是郋亭故物。師所指數種,皆歸安吳氏物,柳門非巧取,即豪奪,今亦有出門之一日,可喜可感。《吳郡圖經續記》,昔年綬屢求不得,蓋早為柳門挾去。……另一友人以多為貴,未得好書也。[28]

吳氏書札年份待考,大致應在民國初年。分買圖書的友人,則為蘇州藏書家蔣鳳藻。蔣氏得此諸宋本後,屢次邀集沈曾植、張爾田、孫德謙等寓滬名流觀書[29];日本神田喜一郎(1899——1984)於1922年秋至1923年春曾到中國旅行,其《中國訪書記》,也談到蔣汝藻密韻樓藏書中的《中興館閣錄》和《續錄》。

1923年蔣汝藻所刊《樂地庵叢書》中影刊了宋本《吳郡圖經續記》。同年7月2日王國維先生致蔣氏書稱:

《說文解字》現既有石印本行世,則俟他書不能足二十種時再刻無妨也。尊藏諸書中,可刊者除已寫樣數種外(按指《新定續志》、《忘機集》、《歌詩編》、《草窗韻語》),《中興館閣錄》、《續錄》二書當在必刻之列。

但蔣氏終於未及刻成此書。

1925年,蔣汝藻經商失利,藏書典押銀行,次年轉歸商務印書館,商務將宋本《參寥子集》刊入《四部叢刊》三編。“一二·八”之難,除了先前轉移出的二百部外,蔣氏舊書和涵芬樓其他藏書全毀;幸存的珍本《編年通載》、《參寥子詩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歸北京圖書館。

吳湖帆1932年1月12日《醜簃日記》載是時訪蔣氏長子蔣谷孫,“觀宋刻《草窗韻語》及宋本《公羊疏》、宋本《新定續志》,皆極精孤本,密韻樓之精華也”,可知《新定續志》自密韻樓流出尚晚於是時。

蔣氏舊藏《新定續志》、《吳郡圖經續志》、《中興館閣錄、續錄》今歸臺北“中央”圖書館,其間是否還曾經他氏轉手,筆者手頭尚無資料,待考。

1935年傅增湘作《翁松禪師手鈔吳郡圖經續記書後》:

至宋刊原本,歷藏葉文莊、季滄葦、徐健庵、顧聽玉諸家,以歸於黃蕘圃。自士禮居散出後,又轉入汪閬源、胡心耘、吳平齋,而歸於汪氏萬宜樓。鼎革後,友人蔣孟蘋獲之汪氏。余時在申江,得以披覽,字體方嚴,楮墨精善,真乙部寶笈也。孟蘋凂董授經為影雕行世,聞今又入南海潘氏矣。夫以戔戔百葉之書,三百年來流傳至八、九姓,完好如初,不為水火蟲魚所毀蝕,且得以一再傳刻,昔人謂古書秘笈,在在處處有神物護持,殆不虛矣。[30]

傅氏所述雖僅一書,可概其餘。

以上八部書籍存庋之地,自吳中以迄上海,又自上海轉入北京、臺北,吳雲校本《二百蘭亭齋收藏金石記》一度舶往東瀛,為三井家族“聽冰閣”中物,二戰後復庋藏於美國西部都會柏克萊,足徵清乾嘉以來文化之升降暨文化重心隨時勢之轉移。諸書雖一再歷經劫難,但得到數代藏書家的精心呵護,保存完好,陸續影刊,芸編之壽,有逾金石,也堪稱中國書籍流傳史上的佳話。

 

三.餘 說

中國的文士雅集,其發端可以上溯到魏晉六朝。《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八《玉山名勝集提要》稱“宴會唱和之盛,始于金谷、蘭亭”。宋代王詵等十六人聚於西園,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米芾並為撰記,是為“雅集”得名之始。大約同時,宋司馬光罷政在洛陽,常與故老遊集﹐相約酒不過五行﹐食不過五味,號“真率會”,見諸宋邵伯溫《聞見前錄》卷十。元明以來相沿不替,文人仿效者眾,多以七人或九人為限,序齒不序官,具簡歡數,後人並有會規之設[31]。而以善本書籍為主題的雅集,似乎遲至明清時期才出現,翁方綱以宋槧《施注蘇詩》為東坡壽,黃丕烈歲末祭書,最為膾炙人口。光緒初年吳中真率會,正是中古以來悠遠傳統在斯時斯地的延續,而作為留存史料豐备完整的一個範例,又自具其時代和地域特性。

版本、碑帖、金石之學在清中期成為一世顯學,匯合政事、經濟之潛流,影響深遠,迄國祚之終,流風餘韻不絕,以京師琉璃廠的繁盛為最顯著的表徵。夏仁虎《舊京瑣記》“朝流”條說“(光緒朝)自吳(大澂)、張(佩綸)好談兵而致僨覆,於是清流乃出其看家之學以相號召而消磨日月,其目約分為五,曰三傳三禮,曰金石碑版,曰考據目錄,曰小學輿地,曰詞章楷法”[32],所謂考據目錄,實指搜求善本書;震鈞《讀李南澗〈琉璃廠書肆記〉》載“清自咸豐庚申以後,人家舊書,多散出市上,人無買者,故值極賤;宋亦多。同治初元以後乃漸貴,然收者終少。至光緒初,承平以久,士大夫以風雅相尚,書乃大貴”[33]。其衍進變化的“內在理路”,有待當世學者清理史實,探賾發微,筆者限於學力,在此不擬表述[34]。在南方,“真率會”諸老的雅集是同樣士林風氣的呈現。以真率會與會者之年輩論,其講求金石、版本之學,歆動世人,更早於以潘祖蔭為代表的北方朝官(所謂“南派清流”收藏家,主幹人物其實也多出自吳中)。吳雲為中堅與樞紐人物,以宏獎風流為己任,一時才雋之士多樂從之游,馮煦以為可比嘉道時期的阮元、張廷濟,可惜迄無年譜或專著問世,殊不便於相關研究的深入。從較為長期的時段觀察,真率會雅集的同期,蘇州正在漸次喪失江南地區文化中心的地位,其文化資源一如其他長江下游地區加速向上海轉移(同治末年、光緒初年蘇州書坊向上海的集體遷移可作為表徵),上海租界在清末民初數十年間成為南方最髙水准的文人雅集的中心。在全國範圍內,全面、深刻的社會變動引發此後數十年知識階層生活方式的劇烈變化,入民國後,更具公共性的社團和機構漸次取代私家園囿中的“雅集”成為文化傳播和交流的媒介,形成新的現代文化景觀。1916年秋,王國維先生在《疆村校詞圖序》中有如下的陳述:

古者卿大夫老則歸於鄉里,……故古者有去國無去鄉。後世士大夫退休者乃或異於是,如白太傅之居東都,歐陽永叔之居潁上,王介甫之居金陵,蓋有不歸其鄉者矣。”

至於近世,抑又異於是。光宣以來士大夫流寓之地,北則天津,南則上海,於是趨海濱者如水之赴壑,而避世避地之賢亦往往而在。

疆村即朱祖謀(1857——1931),前文述及他也曾暫居蘇州聽楓館舊址。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體制中鮮見金石書畫、圖書版本的專業研究者,相當一部分學術工作,是由“好之而又有力”的退職官僚和鄉居縉紳所發起和承擔的。持續、髙端的文會活動,往往推動生成了編書、刻印、傳拓、寫鈔、繪圖、譜曲的完整文化生產鏈。當然,水木清華,良朋遇合,藻詠弦歌,風雅相尚種種,可謂無代無之,在文化史上,光緒初年吳中真率會並非一特定宗派,也未呈示藝術、學術旨趣的重大變化,因而也就不具備標志性、轉折性的意義。不過,吳雲等人於“烽煙鴻洞”之後篤志傳古,無形中構建一民間“學術共同體”,拓器刊書,有禆來學,其效驗有逾越當事者的意向與體認之外者。效驗最著的是陶治造就了後來居上的學術、藝術大家。咸豐十一年(1861),吳雲在上海督辦釐捐總局事,即“留榻以待”吳大澂,同治五年(1866)復邀往二百蘭亭齋修輯《焦山志》,所經眼書籍碑版,對於吳大澂後來的學術取徑頗有關涉[35],其事尚在蘇州真率會之前;吳昌碩《石交集·吳雲傳略》稱:“余始來吳,封翁假館授餐,情意甚摯。因得縱觀法物,于摹印作篆稍有進境,封翁之惠居多焉”。吳昌碩此次居留在光緒七年(1881),居所即吳氏聽楓山館。當然,吳雲諸人襄助後進仍有所擇別去取,他曾以攻訐朱子、宗旨不合為由,拒絕俞樾助刊公羊學者戴望《論語注》之請[36]。

光緒三十三年(1907),王國維先生撰成《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在康德“優美”、“宏壯”二域外,又標舉“古雅”,對宋代以來古物之學所作思辨和總結,可謂直入腠理,璧壘一新。其原創理念的生發,乃至後來釋讀甲骨文,沾溉於有清一朝金石學人裒集、著錄、傳拓、考訂之功者尤多。觀堂先生成為開風氣之先的金石大家,吳雲所撰所刊為不可或缺之書[37];至於他專治版本之學,獲見蔣氏傳書堂中的吳雲舊藏黃跋宋本五種并一一為撰書志,則更在民國九年(1919)以後,後於真率會雅集已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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