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每个人所发声音的语调、声腔乃至内容无不显示出了此人的个性那样,每个城市所发出的叫卖声亦会透露出该市的某些性格特征。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这一方人又引发出了富有地方个性的声音。
贾平凹笔下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秦腔也只能萌发和响彻在八百里秦川黄土高原上;而苏州那悠扬悦耳的叫卖声,也只能产生于我们这座小桥流水的历史文化古城中。
北京的叫卖声因了侯宝林的相声表演而名传整个中国。而我们苏州如此悦耳动听的叫卖声因没人表演而被冷落,且日渐湮没了,岂不可惜也哉!
既然有了现代化的录音设备,那么声音也可以成为收藏品的,我在试着搞搞,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文化呢!
其实细细一听,苏州的很多声音都是极富有音乐性的,它不仅仅在于叫卖声中。我们之所以没有意识到,只是听惯了,觉得顺耳而已,大概就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音了。苏州是座水城,最耐听的当数水上乐声。弯弯曲曲的小河像蛛网般布满全城。天犹蒙蒙亮,悄悄流淌了一夜的小河开始了它的前奏曲--四乡八邻的农民摇着小船儿,满载着蔬菜瓜果进城来了。于是,轻轻的水波声、"俟乃"的摇橹声……这是"小河合奏曲"浅唱低吟的抒情部份。当朝霞升起,金光闪闪的小河开始热闹起来,在河埠上洗涮的女人们,响起了节奏鲜明的捣衣声,此起彼伏,伴着小河淌水的回声,湿漉漉、潮润润,是小河上美妙悦耳的打击乐。声声棒槌声中还夹杂着妇女们只有蹲在河埠上才可倾吐的切切私语和放浪形骸的欢笑声,此时的"小河合奏曲"才进入高潮。随着一声"俟乃",响起了西瓜的叫卖声,那纯正的苏腔悠扬悦耳:"河浜啷卖西瓜哟……!"水面把这声音来个折射,而水巷里各家各户的水墙门恰恰又似洞箫上一个个的孔,把这声音揉捏得一波三折,余音袅袅。这种特殊的箫声拨撩得人们心荡神驰不已,未曾尝瓜,已自嘴甜心也甜了。
若是卖鱼船来了,则更凑热闹了。装鱼的船是"活水船头"。何谓"活水船头"?苏州人嗜叨活鱼,渔家捕到鱼后,装载进一种特制的船,这船装有活络机关,能让河水随便进出,使舱内保持一定的水平面,鱼就养在这活水舱里,让鱼儿仍能像捕前那样地活蹦乱跳。这种"活水船头"在其他地方还没见闻过,文学作品里也鲜有描绘。苏州人的善吃和聪明可见一斑。于是,这"小河合奏曲"里不仅有渔夫的叫卖声,也加进了鱼儿泼水声,一如"合奏曲"里的"贝司"。
紧接着是开窗声、妇女在窗口的讨价还价声、渔夫的数钱声、"簌落落"地篮子吊上吊下声。这种远距离的交易,好像从未发生过时下常见的:短斤缺两、偷大换小、以死充活、宰你一刀等等陋习,是当年渔夫缺少智谋?非也,这恰恰是能制造出"活水船头"的苏州城乡人们的明智之处:那时人们诟病只做一次性买卖的商贩称之谓"棺材刀头",很厌恶这等缺乏商业道德的行为。因此,"活水船头"这种渔船,即使买卖双方近乎萍水相逢的交往,也决不有损德行,留下人情,也是留下了下一次的再相逢。
若说水巷里的乐曲带着清幽透明的水汽的话,那么大街小巷里的乐曲则因商品多、叫卖声多而变得越发的丰富多彩的了。
苏州虎丘多花农,所产之花朵售于茶厂作窨花茶之用。吴中女子有簪花和衣襟上系花之雅习,且相沿至今。每至花季的清晨,便有花农女儿手挽花篮结伴从七里山塘沿途叫卖进城。在众多的叫卖声中,她们的声音别有情趣:"阿要茉莉花?""阿要白兰花、栀子花?"声音稚嫩清脆,悠悠然、袅袅然,三回九转,声音过处清香袭人,足可令人醉倒!曾有位老弹词艺人告诉我,他特喜挑山塘街的场子做,为的是睡在那儿,清晨可以欣赏这卖花声和闻花香,这倒也风雅!
苏州大街小巷乐曲的高潮,则在晚霞与麻雀齐归的黄昏之际。由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手挽一只竹篮,篮内有一只用棉衣捂紧的砂锅,一声吴侬软语:"阿要酱油热螺蛳--?"软软的、幽幽的,透着些羞怯。当她一踏进街头巷尾的小酒店后,那小小的店堂里立即热闹起来,于是,调羹的舀螺蛳声、"咝咝"的嘬螺蛳声、"叮当"的螺蛳落碟声,加上酒客的猜拳嬉闹声……,构成了"小店醉酒曲"。
在叫卖声中最富有风情画意的是卖烤白果。请听:"烫手糯来热白果,亦是香来亦是糯,要买白果就来数,一分洋钿买三颗!"加上装白果的铅丝笼周边清脆的小铃铛声,引发了一串串欢乐跳跃的音符。眼前会浮现出被炉火映红了的小脸蛋和他们垂涎欲滴的风趣画面。
苏州的叫卖声还有各种的讲究,例如:喊箍桶的,这一声"箍--桶!"就得喊出像箍桶敲打时发出的闷闷的、嗡嗡不绝的共鸣声,这功夫就非同一般了。
玄妙观里常有卖梨膏糖担子的。有的拉一把只会发出"嗬啦嗬啦"之声的小风琴,有的敲打一面小锣。嘴里便唱起了"小热昏"。"小热昏"的词有点像打油诗,常带几分诙谐与幽默。担主都有急才,往往能将时事新闻现编现唱。他们曾唱过"黄慧如和陆根荣",一下子能吸引不少人来听。在抗日时期还编过一段抗日的唱词:"日本赤佬掼炸里格弹,闸北一片是火海。男女老小,大哭小喊。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军长蔡廷锴!"苏州的小贩连做买卖时亦不忘宣传抗日,可见那时古城人民掀起的抗日高潮,是何等的汹涌澎湃了!
除了卖梨膏糖,有些店家还唱卖呢!昔日一条长长的旧学前有近十家卖旧衣服的估衣庄。这种店的门前都搁一块门板如戏台,有上下手搭档站在门板上,旁边堆了不少旧衣。先由上手拎起一件衣裳现编现唱,把衣裳的料子、做工、成色全部唱了出来。下手即为他唱和。上手开个价,下手称便宜。门板前围了不少人又看又听。当上下手见没人搭理,便将价格一降再降,门槛精的顾客就等他们降到最后快将衣裳撂过一边时,就唤住说要买。这一对能现唱现编的上下手,却常被人们贬称为"叫蝈蝈",这就有欠公允了。
过去苏州面饭店里的跑堂都身怀绝技,其中一绝便是"响堂"。
顾客进门坐定桌子后,跑堂就过来热情地询问要些什么面?顾客刚回答,跑堂立即亮起嗓子向厨房传送过去。其喊声有腔有调,随着顾客的要求,他喊出的花色品种也有不少。如"本色",指的是鱼面。因为"鱼亦吾所欲也",,此乃读书人之本色。光面称"阳春","阳春白雪",阳春之下为白雪,白雪者没有也;也有跑堂喊之为"飞浇面",意为浇头飞掉啦 !苏州人的幽默风趣可见一斑。响堂还包括顾客出门惠钞时跑堂的报账,一笔笔要报得清,弄错了是要赔的。"响堂"现在是听不见了,只有在金声伯开讲《武松》时的"大闹快活林"一回书中还能听到几声。
别有风味的是铜匠担,这担子的前后都有大小不一的一串或多串铜片,像编钟一样。这些铜片能随着铜匠脚步的摆动相互撞击而发声。他们往往于换步时巧妙地顿一顿或挪一挪,步子稳健,能顺着铜片的摆动而发出铿锵有节奏的乐声,那简实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音乐了。--这是特殊的叫卖声。
北方的叫卖声多半为直喊式的,声腔短促,少节奏感。而苏州的叫卖声却如此的摇曳多姿、悠扬悦耳。这是为什么呢?细细想来这可能与各地不同的民居建筑的风格多少有些关系:北方少深院内宅,直喊也足够了;而苏州的民居中多深院内宅、有备弄相通的多进式建筑,为使里面的人也能听见,小贩们尽可能地用丹田劲喊出了送声远、尾音长的叫卖声了。久而久之,苏州的叫卖声便喊出了独特的腔调,它是江南水乡昔日的最通俗的民间音乐式的苏州风情声!(吴凤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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