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庭院(二)环秀山庄

环秀山庄
　　环秀山庄近黄鹂坊桥，从苏州的闹市观前街沿景德路往西，稍行片刻就能够看见。黄鹂坊桥一侧原先有条石子铺的小弄堂，名字叫吴趋坊，这街一头连着学士街，另一头靠着皋桥。白乐天有踏青赏春诗云：“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消。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
　　白居易笔下的风景写得很让人眼馋，《吴地记》也有一段记载：“夏驾湖，寿梦盛夏乘驾纳凉之处。凿湖为池，置苑为囿。”寿梦是吴国中兴的帝王，时间还是纪元前东周时代，《史记》里说：“寿梦立而吴始益大，称王”，所以这地方该是苏州私家园林的始祖了，他的子孙阖闾、夫差对苑囿也几经修缮，作为自己消夏避暑的地方。不过经过历代变迁，到了北宋已经不复存在，范成大在《吴郡志》里说：“今城下但存外濠，即漕河也，河西悉为民田，不复有湖。民犹于河之傍种菱，甚美，谓之夏驾湖菱。”
　　夏驾湖按方位就在今吴趋坊附近。或是先人建造的第一处园林的地方，稍有一种神秘的味道，又因这地方紧靠一等繁华所在的阊门，所以到了后世，这里渐成富绅散居的地方。明状元出身的首辅申时行，探花及第的阁老王鏊，都选择了这块地方养老，野史里讲申太师在姑苏有房产八处，每处都是宅大墙高院深，至今仍有条名“申衙前”的小街，而素有“山中宰相”之称的王鏊，更有“学士”一条街，从那吴趋坊一直要通到胥门边。昔日的申家花园就是如今的“环秀山庄”，“王鏊祠”变成了“苏绣的博物馆”，而山庄和博物馆又都在苏州刺绣研究所内。
　　在苏州不以亭台楼榭为胜而以假山巧叠为秀的园林有二处，一是紧靠拙政园的贝氏旧宅狮子林，另一处就是黄鹂坊桥边的环秀山庄，而在苏州人心目中，环秀山庄的假山还要胜过狮子林的。不过大半的苏州人对它也只是耳闻，未能目染，原因是此园实在太小，经不得千万人的攀爬，修复后一直没有对外开放。
　　环秀山庄比之网师小筑，建园的年代还要久远些，初建可以算到晚唐吴越国广陵王钱元璙的小儿子钱文恽头上，他在晋人舍宅为寺的景德寺故址上造了“金谷园”。这园子造的可说非常讲究，毕竟是小王爷，不缺银子，只是少点学问，园子的名字犯了大忌，想当年富可敌国的晋石崇，造园藏美，起的也是这“金谷园”的名号，终落得个绿珠女坠楼遗恨，人财皆亡的结果。钱家的小王朝也没等子孙万代，就匆匆夭折，金谷小园的命运自然也就是荒芜一片。
　　北宋间苏州州学教授朱长文扩其旧宅，冠名“乐圃”。范成大在《吴郡志》里用八字来形容：高冈清池，乔松寿桧。米芾在给朱教授写的墓表也说，“筑室居乐圃坊，有山林趣”。这“乐圃”有点山林野旷的气息，毕竟是搞学问的，钟爱的还是花草荷池，茅屋几间也就够了，要的是都市的那份田园风光。朱长文临死前对他的儿子们也有八字的嘱托：“毋颓尔居，毋伐尔林。”
　　朱家的子孙们还是非常珍惜这座园子的，可惜的是国家处于危难之中，先是徽钦二帝被虏，紧接高宗泥马渡江，如此状况之下，园林的兴衰实在是一件小之又小的事情了。元代的园主张适写有，“树石颇秀丽，池水迂回。俨有林泉幽趣”的赞语，可见此时的园子面貌依旧。到了万历年间，园子终于入了申太师的手中。
　　申太师二十多岁就高中状元，未满五十而首辅天下。如果说有什么背景也就是文字上曾经受知于张居正 ，算得张门的半个学生。其实在万历十年后，这个关系本是个祸害，万历小皇帝有一天夺了对自己老师的一切恩惠，就差掘坟戮尸，而对他老师推荐的人概不重用。申太师有以后的风光，还真是他处事的中庸，手段的高明，学识的过人。世人一直以申公“和稀泥”来评论他，并以此鄙薄“中庸”之道，其实是后人对“中庸”的错误理解，这是很不公允的，处在万历那时候，他巧妙处置帝王和辅臣间的矛盾，竭力维护国家的太平，能够做到的已经是很不容易的。
　　申公退养吴中的时候其实还未到六十岁，想来心中还有许多未实现的报复，积攒下的钱财也肯定不在少数，所以他把最后的精力都放到了筑园的事情上，分别以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为名。“乐圃”到他手上换了个“适适园”的名字，又修筑了不少厅堂亭榭，但模样还是先前的“高冈清池，乔松寿桧”的样式。申公有诗云：“乐圃千年迹，萧斋五亩身。蓬蒿常谢客，花竹总宜人。清旷怀长统，风流属季真。临溪时独钓，吾自老丝纶。
　　在苏州于申公的传闻最广泛的莫过于是《玉蜻蜓》传奇，到了民国忽然禁说，靠这一本书混饭吃的艺人们，也只得改了先生的脚本，把申改金姓，内容倒是没变的，元宰还是首辅的意思。这样的故事自然是杜撰的，申公岂能够是庵堂里师太的儿子。关于申公的故事还有二则，颇为有意思。一是他有邻居王婆死了，其子白幡上手书：状元及第内阁大学士申公隔壁王氏。申太师闻听，居然喷饭一乐。其二，申公欲扩其宅，有篾匠张不愿售其屋，工程就此耽搁，拆迁遇到钉子户，申太师并没有叫了衙门出了拆迁令什么的，而是在自己的客厅和书房放了二把做工颇是精良的梳子。有客登门，闲谈自然要问问太师这梳子的来历，太师笑而神秘说，这东西是隔壁张篾匠做的，实在的一个妙。话只说一半，客人也不便追根问底，出了太师门顺便去张家买了几把，想要知道妙在何处。如此一来，张家的梳子生意红火异常，扩大生产那是自然的事情，于是“钉子户“自己跑去申家，问太师这房子你还要吗？
　　其实这时候的园子都不是后来环秀山庄雏形，今天以石取胜的小园子是清蒋楫得申太师的孙子的“蘧园“部分重修而成。蒋济川是乾隆朝的刑部侍郎，退隐后建“求自楼”，作为自己的藏书楼，并于楼后叠石为山，掘地为池，并得古井一口，水清而醇，取名“飞雪”，于是山、池、泉、石具备，名扬吴中。
　　清徐扬《盛世滋生图》长卷里，曾摹写此园，颇有闹市田园之趣。故毕秋帆割其东园为居，引泉叠石，种竹栽花，很有颐养天年的意思。毕沅是乾隆帝亲点的状元，一身又多干的是领兵剿匪的事情，说实在的这样的差使让他多少是为难的，所以他屡屡有功，又不断犯错，时升时降，六十五岁那年还在湖广总督的任上，还去平叛苗入石三保叛乱，二年后终于病死辰州军营中。嘉庆爷知道他死在军中，也有点过意不去，诏赠他太子太保的虚衔，却又说他在湖广总督任内失察过多，所以不赐谥号。一个状元出身的封疆大吏，而且还是一位有着《续资治通鉴》这样著作在手的才学的大家，居然没有得到一字的谥号，也算是大清朝的奇闻了。只是悲哀还没有结束，乾隆帝去世后，嘉庆扳倒了权臣和坤，在抄和坤的家时，发现了毕沅写给和坤的十首贺寿诗，嘉庆爷闻奏，怒从心起一道旨意，夺了他的世职，籍没了他的家产。
　　毕家的子孙无奈离开了苏州的园子，回到了镇洋小镇。于是这园子里搬进了军机相国孙士毅的后代，和毕秋帆一样，孙相国也是个书生带兵的重臣，旗人大将傅恒曾有：“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布”的赞誉。做云南巡抚的时候，因为总督李侍尧贪渎一案，被抄家革职，随知道家里既没有金因财宝，也没有古董字画，要知道云南在当时可是国家铜矿的所在，乾隆很是感到吃惊，赏了他一个《四库全书》的副纂官。之后几度剿匪，功勋卓著。毕沅死的时候，孙相国已经死了一年了，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是不会要住这样的房子的，他的孙子孙古云不同，他喜欢的字画泉币，是个文人气息浓重的书生。
　　毕家的园子到了孙古云手里，渐渐成为苏州城里一处文人聚会的场所，用一句诗文来说，就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文人多了，自然要对园中的景致评点一番，画家来了，也自然要用丹青的标准来描绘一下，于是园中的那堆假山成为大家的焦点，倒不是假山堆叠的不好，可是总还缺少点什么。
　　这一天，孙家来了一位匠人，此人要在花园里重新堆叠一座假山，园主留给他的空地仅一隅之地。这个匠人样子还带几分书卷气，谈吐也不俗气，孙家的朋友与他一交流，还真感到别有洞天。石匠人坐在花园里，足足看了三天，有人来就随便攀谈几句，没人来就出神沉思。孙古云也不催，任他在园中发呆。
　　石匠人终于在第四天开始动手了，园主连一眼也没去观顾一下，依旧在书房里谈诗论画，抚琴品泉。就这样过了些日子，石匠来告辞，并且收了他那份该得的银子。孙古云这才发了贴了，请吴中的名家一同来后园看假山。
　　弹丸之地，忽见峭壁悬崖，栈道石梁，沟壑洞窟，万壑千岩；环山而观，步移景转，或峭壁对峙，或岩壑危立，或石梁横空，有幽崖晦谷、隔离天日之感。主峰突兀东南，次峰拱揖西北，两峰之间池水缭绕，峰顶植古枫一株，悬崖间有紫藤相缠；主峰之北的土坡上散点湖石，有余脉不尽的感觉，山后有“补秋舫”，依靠半潭秋水，船舫之西有问泉亭，亭边石壁，有“飞雪”古泉，雨后飞泉如注，淙淙可听。
　　民国年间，金松岑在《颐园记》中说：“时假山涧瀑俱存，其后久经驻军，装折四散，涧瀑不流，幸假山完整，两亭一舫犹可登临。”刘敦桢游后则说：“自庄门经通道至东北隅，有门西向即园门……假山上老树参差，蓊郁四合，几忘置身尘市中。”
　　如此的假山是不用说个好字的，因为这山是戈裕良堆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