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渔阳山，站立山巅，看茫茫的水和远处的山，山在水里，水绕山转，轻烟朦胧，疑是幻境。一个人，在春天的迹象里，将欢喜和忧愁都抛开了。芦苇瑟瑟，临水消瘦之美如黛玉吟诗。而野鸭湖中啼叫，似史湘云在呼朋引伴。林中云雀，如大观园中群芳登场嘁嘁喳喳。我思量着远处山中的人家，必定荆钗裙布，特有味道。
清人沈德潜在《游渔阳山记》中写道：“登山之巅，全见太湖。湖中群峰罗列，近而最大者为西洞庭，相望者为东洞庭，远而最大者为马跡，其余若浮若沉，倏见倏隐，不可名状，三洲依约在目前……”
此节文字便是我目之所见。
进昙花庵，未遇两位师太，许是中午小睡，许是出山做佛事，只有几个匠人叮叮当当敲打木头，不作细问。便下山，将车停在小径旁，看一妇人补地篓网，闲谈一番。
此地名渔阳村。赫赫有名“一代诗宗”“文坛领袖”王士禛因游渔阳山而别号渔阳山人。他提倡“神韵说”，还特别强调冲淡、超逸和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莫非就是在渔阳山巅领悟到了大自然飘飘忽忽无法用言语来诠释的性灵？春色三分，水韵七分，而虚白无数。如蓬莱方丈仙山，迢迢的，在彼岸召唤。
说到师太。妇人说村人都叫她“阿爹”，因为她有男人的本事，能当主持。师太的故事有不同的版本，譬如说她原是有家室的，因感情不和离婚，算是看破红尘出来当尼姑。有一女儿，如今她还乘着小车去看过她。但人前她都否认，出家人六根清净，红尘情缘皆断，怎还有骨肉情？第二个故事说有一个穷苦人家，把七八岁的女儿放到庵堂，师太原是想将这女孩培养好成为佛门弟子，可惜这女孩不灵光，木头木脑，且身体也有缺陷，最后仍送回去了。第三个故事更有人间气息，说佛教协会曾派过一个二十几岁的尼姑来庵堂学佛参禅，这尼姑能力强但心气足，不到半年就想霸山为王自个儿当住持。老师太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动足脑筋将她逐出了山门。
妇人拿尼龙线修补专门在太湖里补虾用的地篓网，我坐在石条上，听她聊，手上还拿着笔记本。村子里荒旧破落，无人居住，只剩石条、古井、几只野狗和藤蔓相缠的果树。两个老太撅着屁股在拔古井里的药草，据说能治小便不畅。拆了，房子全拆迁了，说是去住小高层，但这长长的地篓网往何处放呢？妇人大我十岁，脸上斑斑点点，恐是常年累月出太湖捕鱼虾野风所至，我给了她两瓶椰奶，她竟一定要赠我田地里自个种的小青菜，还拔了一把野葱，说回去和着面粉做饼子吃，特香。
去昙花庵的线路与我初次去的相反，像是回头在重拾时光，明知碧水不会东流。环太湖道，寂寂无人，满目飒飒竹叶与山间桃花。车儿轻巧，似扁舟划了过去。我是喜欢这种落寞和空寂的，甚至有意无意牵引着孩子一起感受这个意境，昨晚让他背《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初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我一直想象着王维独自一人，抚一把古琴，将红尘过后的散漫与闲适化在禅境中慢慢品度。入于儒，出于道，逃于佛。他是真正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在春山明月、茂林修竹间，人与自然心性合一，难怪胡应麟感到“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呢！
我仍有红尘中念想，或呓语，或畅达，或凄惶，或豁然——一旦踏上山水之路，也便也有了释然。
从庵堂出来，碰那补地篓网的妇人，她和一个老太吵了起来。老太来自山外，手执镰刀割野生金花菜，她并不掐嫩头，而是连根拔起。妇人恼了：哪有你这种做法？老太说：不碍事，它还会再长！俩人争执不休，脸色皆不悦。山里人，山外人，一起瞅着我。
我笑笑。山里山外，两种人生。我做不出判断。我绕着环太湖道继续前行，没有直接向胥口方向转，车头一歪，去了更遥远的太湖对岸。我一直对未知的领域充满期待与渴望，那里飘渺、恍惚，有隔世之美。
未料，先后遇两处公墓，层层累累的墓碑在半山腰排铺开。阳光也有点阴冷。我头皮发麻，继续前行。边开车边在想，人来世上一遭，都会有一抔黄土的状态，土里土外，只是一道看不见的门而已。如此，便挺直脊背向彼岸驶去。
果然，我所见的是怎样的惊喜呀！
隐隐青山里，藏着一个村子，名为坎上村（属于光福镇）。村前就是太湖，几条螺孔板搭成的滩头，几个妇人在劳作，洗衣裳，洗藕（准备糯米塞肉），洗青菜，试想想，推门即是太湖，是何等的舒畅呀！且在太湖里漂洗衣裳，肥皂沫随水向天际去，诗意又浪漫。我坐在河滩上，抱膝，和妇人们闲聊，脉脉春阳洒在身上，放眼是隐在水里的远山，幻影重重。我似在画里做梦，水声欸乃，梦觉难辨，我真不忍从画梦里隐退。
忽然想到废名。他教书的地方幽闭清净，竹篱茅舍如画般宁静。孙郁在《旧京的漂泊者》里写道：“废名却是仙气和佛性的流盼，且有野店的泥土气，加之五祖寺的禅风。他内在的气息绕着周身，有生命的盘诘。”看来，真正的文好是天地所染。
那几个妇人中，有两位是八十多岁的老妪，身子骨硬朗，搬个小板凳在湖滩上浆洗。忽然掩到芦苇丛中去小便了。其他人并未见怪。白鹅呆立，望湖神游，民风淳朴至此，我心为之所动。村人的收入多为出船补鱼虾，或种植花木，很少人愿意到厂里做工——问其原因，不自由呗！
山野之人，心性自由。享受的是，一抹微云，几根衰草,万顷湖面。
只恨我来去匆匆终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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