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径直跑到了老家后山的山顶。
山不算高，但站在山巅，还是有点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从山脚跑到山顶，成片成片的茶树就像久别的朋友一样夹道相迎，朵朵洁白的茶花又似风信子一样诉说着春的到来。沉寂了几个月的山村里，一场新的茶汛即将开始。
家乡产的茶叶，便是鼎鼎有名的碧螺春。每逢开春时节，父亲总会从乡下捎来几罐碧螺春。泡开了，茶叶在杯中徐徐舒展，上下翻腾，煞是好看。待到沉入杯底，氤氲的蒸气使得茶香四溢，在整间屋子里弥漫开来。这样的片刻，既是一个人静下心来去体悟大自然的时候，也是唤起我回味那些纯真年代的时候。
那时的乡镇叫人民公社，那时的村庄叫生产队。为了多积攒工分，我们这些像碧螺春一样稚嫩的孩子早早经历了生活的艰辛。每当鸡鸣三遍，还在上小学的我们就被父母从温暖的被窝里叫起来，胡乱地穿上衣裤。睡眼蒙目龙中，被父母系上围裙，戴上袖套，背上小竹篮。天微微亮，上山的路又不平坦，孩子们大多由父母牵着手，浅一脚深一脚地往山上走。不过沿途的风景甚好，鸟语花香，山溪淙淙，稍晚才开的梅花在风中摇曳，散落在清澈的溪水中，一派“花自飘零水自流”的禅境。而此时的山里，早已如排兵布阵一样，人头攒动，采茶的窸窣声在原本静寂的空间里变得如此清脆。偶尔有调皮的草狗跳跃在林间，欢快而轻盈。不一会，整个山里热闹起来，寒暄、攀谈、说笑……收音机还不常见，若有个别相对富有的人家能带着并播放一下，那些好听的京戏或越剧的段子就会婉转于林间，空灵透澈。山脚下，炊烟袅袅，如轻纱如薄雾，萦绕于粉墙黛瓦之间，恰似仙境。东方的天空红晕绽露，暖暖的太阳和着此起彼伏的“喔喔”声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采茶忙”。这种情景，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整个茶汛，一般要持续两个月左右。茶农们每天起早摸黑，夜以继日地干活，非常辛苦。但那个年代，大家互帮互助，心并不很累。茶汛里，茶农们一般天不亮就上山采茶，中午时分下山吃个饭或者啃一口自带的点心。下午半晌时刻，生产队里的锣鼓就会敲起来，“采茶叶的人下来啰——”的吆喝声随之响起。于是，茶农们开始从四面八方的林子里钻出来，陆陆续续下山，爽朗的笑声一路跟随。因为要称分量，淘气的孩子们跑到山涧边，掬一口水喷在茶叶上，并不停颠簸，以增加茶叶的重量。这时，不知哪个促狭鬼冷不丁投来一块石头，溅得小伙伴们水淋淋，不知所措……这是一段最累也是最快活的时光！
采回的茶叶必须马上进行挑选，茶梗长的、有老叶的和不符合标准的都要剔除，以保持芽叶匀整一致。通常拣剔一公斤芽叶，需要2-3小时。拣茶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未经拣剔的茶叶倒在桌子中央，然后每人坐一边，右手方摆放拣好的茶叶，左手方则是摆放剔除的废叶。拣茶的过程中，手指竟如定制好程序的机器一样，一剔一放，娴熟优雅，“笃笃”的拿茶声好比鸡啄米一样整齐。由于是与各种果树间种的缘故，老家的碧螺春就连青叶也是奇香无比，沁人心脾。拣茶的环节倒是最安静的时刻，说话也是轻声轻气，或许是枯燥，或许是累了。
傍晚时分，拣好的茶叶不断被送到生产队的制茶坊。坊内几十个土灶一字排开，正值青壮年的父辈们赤胳膊卷裤腿地靠在灶沿上专心制茶。制茶的工艺十分讲究，要历经杀青、揉捻、搓团显毫、焙干四个环节。一锅茶，大体只能放入一斤左右的青芽，芽叶多了出不了好品。杀青时，灶火要旺，铁锅的温度要达到200℃左右，锅底甚至可以看到发红。芽叶一放入锅内，便会如炒菜一样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为了不影响茶质，父辈们杀青都是徒手操作，手如铲，不断翻炒，抖散、杀匀、杀透，以保证无红梗红叶和烟焦叶。由于长年劳作，父辈们的手布满了老茧，厚实又粗糙。这情形，往往骇得我们幼小的心灵隐隐生悲。但父辈们全然不在乎制茶的艰苦，他们脸上堆着笑，身上冒着汗，酣畅淋漓。杀青之后，还要经过揉捻、搓团显毫、焙干等环节，整个制茶过程需要花费40多分钟的时间。
一斤上等的碧螺春约需7万颗左右的叶芽，足见其中蕴含的劳力成本有多大。制茶讲究的是火候的变化，所以烧火与制茶的人必须紧密配合，否则会前功尽弃。一锅茶出炉，每个人都会张望和比划一下茶功的好坏。整个茶坊间，就像一个摆擂比武的地方，热闹非凡。而每一锅茶，就像父辈们每个精心呵护的孩子。黄昏时节，村子里到处弥漫着碧螺春的清香，让人觉得再舒心的日子也不过如此。茶汛里，每个人都醉了。
“碧螺飞翠太湖美 新雨吟香云水闲”。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能静下心来，了却浮躁，喝上一杯尚好的碧螺春不啻是件很惬意的事。如果能去连空气都带着果香的山里走一趟，着实感受一下那里茶汛中的生活，我想，此生足矣。
陆建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