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荣林
天上天堂有没有弄堂，无从知晓，人间天堂苏州完全是由弄堂串联起来的。细观宋代留下来的最古老城市地图平江图，上面的弄堂四通八达，将整个城市像展厅般有序分割，真是“里闾棋布城册方”。过去，苏州城里的路都不宽，连穿城而过的主干道人民路，也是一条狭弄堂，一根晾衣竿，就可以搁到马路对面人家。
苏州人的弄堂情结，掰掰手指头想想，上点名气的苏州作家，拿他们的文章像湿毛巾一样绞一绞，滴滴答答地，都能绞下不少弄堂来。陆文夫是，苏童是，范小青更是以一篇《裤裆巷风流记》，让苏州弄堂着实风流了一把。画家也不例外，从不画弄堂的，只能问问花鸟画家了，就连舞蹈家，也要在舞台背景上，弄点白墙黑瓦，让雨滴在伞上，再滴到地上，带着少女的曲线在弄堂里恣意流淌。
苏州人，哪个逃得开弄堂。
如今，路越拓越宽，一些弄堂成了大马路，可是马路宽畅近车情一览无余，弄堂狭小亲人情曲径通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弄堂里，没有红绿灯监视的眼睛，随聚随散，且游且览，自由自在。
观前街是古城中心，素以繁华著称，虽经翻建，依旧存留着弄堂集结的格局。兜兜玄妙观，逛逛观前街，吃吃太监弄，看看大戏院。这一带商贾密集，光怪陆离，一弄一色，各具风采。玄妙观像北京的天桥，杂七杂八的，可淘的东西多，旧器、古币、书画、杂货、地摊等等，额骨头高的话，还可以淘到财运仙气，那里神庙道观连片。观前步行街更是苏州古城的中心，金店、服装、商场、银行、书店等都极上档次，苏州人只要一有空闲，都爱观前“唐伯虎”（荡百货）。太监弄是美食一条街，集中了苏州或外地的著名美食，食客不到此一顾，就体会不出陆文夫写《美食家》的心境。北局则有苏州历史最久的影剧院，玩累了，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这里影剧院多，同时散场，场面可观，且不用担心拥堵，因为周边的弄堂多得像章鱼爪，能将人流及时向四面八方稀出。
葑门横街是一条上了谱的名弄堂，热闹程度比观前还夸张。特别是鸡头米上市时，挤来挤去，一不留神就把头挤到别人肩上，商家的叫卖声似乎都是从丛林般的胳肢窝里咯吱出来的。要买东西，得事先将钱攥在手里。苏州人喜欢轧闹猛，下塘街、吴趋坊再到南浩街，轧弄堂能轧出名堂，轧出神仙来。陆稿荐有款肉，沐泰山有味药，都是从仙人处轧来的。
山塘街知名度更高。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讲到苏州山塘，称之“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其实山塘街热闹来热闹去，也就是上半塘，下半塘半面临河，算不得弄堂，同街不同味，一合一开，一吸一呼，一快一慢，动静相谐。
热闹的弄堂靠挤，宽了不行，远了不行，偏了也不行。
优雅的弄堂要赏，陋了不行，简了不行，重了也不行。
与观前一巷之隔的平江路就是一条十分儒雅的弄堂，在宋代《平江图》上，就有这条与城同名的路，是当时苏州东半城的主干道。平江路婀娜多姿，该凸的凸，该收的收，优雅飘逸，从容得体。游人似乎总是那么多，始终保持着每个人的活动空间。小河与弄堂依偎，叮咚呢喃，有时分不清是不是从花窗格子里漏出来的弦乐声，散置的小桥像露天的座椅，靠上去，人就掉进了蒙太奇的旋律。
如果说平江路左右摇曳，那么定慧寺巷就是上下波动的雅。巷内的双塔全国有名。高低参差的院墙背衬玲珑含羞的双塔，不知笑纳了多少画家的激情。苏州人将双塔看作是对笔，聚集着城市的文脉。定慧寺、吴作人纪念馆还有众多的文人，艺术气息弥散于小弄。
说起阔家头巷，极易被名字忽悠，其实仅是一条鱼贯而行的小弄。弄堂虽小名堂大，著名的网师园便暗藏在这条夹弄里。当年，张大千兄弟曾在小弄堂里宠着一条山大王，虎伏偏弄，名阔天下。弄里圆通寺烟香缭绕，又平添幽谷深寺的错觉。
其他园林，比如虎丘、狮子林、沧浪亭、耦园、五峰园、个园以及泰伯庙、桃花坞等贤人胜地名人故居也都像精美的图片，分插在不起眼的弄堂里。一条弄堂一方苏式生活画面，侧身期间，即使一眼井、一垛墙、一古树、一砖塔、一名宅、一老桥、一店铺，那历史的沧桑和环境的典雅，仿佛都柔化成了一杯古人泡制的碧螺春茶，沁人心脾。
苏州弄堂与北方胡同不尽相同。据说旧北京马路的称呼和规制是有原则的，巷、胡同、街、大街宽窄长短各有定数。苏州弄堂的体量随势而为，称呼五花八门，有叫弄、里、巷、坊、庄、湾、洲、前，甚至码头的。地点也不讲究，可在马路、宅院、水巷，甚至园林里。桃花坞、鹅颈湾、王天井，梵门桥、胥王、临顿，趣味盎然的弄名像是为艺术品作的标题，有写实，有抒情，有附会，有传说，有纪念，有的也许就是幽默玩笑。
弄在城市中，城在弄堂里。长短粗细横竖撇捺的苏州弄堂像厚重的书法，笔笔有来历，内敛着东方名城的千年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