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报特稿
□周国荣/文
这则极具传奇性的历史故事，出于清代后期大学者俞樾的笔下——俞樾号曲园，浙江德清人，自三十七岁侨居苏州直至八十六岁去世，定居于苏达五十年之久。他学识渊博，涉猎广泛，根底深厚，著述繁富。他描摹民俗风物、世态人情的篇章，文字疏畅，人物生动，本故事即此之范篇也。
壹
扬州的历史老城称广陵——在扬州附郭县江都境内的东北隅，明清时代它仍是个十分繁华的所在。著名的扬州妓院也大多丛聚于此。约在清代乾隆末嘉庆初年间，广陵一家不小的妓院，弄到了一名叫秦娘的大美女，不过她非但不是妓院的一棵摇钱树，相反却是令老鸨无法降服的一个棘手货——甜言蜜语哄劝，好言譬解。她一概不听！大声斥骂，饿饭胁迫甚而皮鞭毒打，她统统不怕，她高声回说一句话：“我只盼一死了事！”老鸨真是黔驴技穷，忖度着把她转卖给别的妓院算了，可是一见她那般地国色天香、心中又实在舍不得失去她……怎么办？委实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秦娘真是个命运悲惨的人——父亲原只是名府学的生员（俗称秀才），仅靠每月公家发的四两廪银糊一家三人之口（时值约当今之1000元）。然当她五六岁时父母相继弃世，秦娘就被其舅父接养，大约过了十一二年，天忽降下大祸：她舅父欠下了公家债务，被迫无奈他就把这外甥女卖了作些抵偿，孰知居间的媒人黑了心串通妓院把她买了去。她舅父自身难保，眼睁睁地看着甥女陷进了火坑……正当妓院老鸨对付秦娘山穷水尽的当口，一个人渣向她建议道：“凡是女子到这般年纪也必会生发情欲，你可以广泛寻觅年轻的美男子，让他们来接触秦娘，你不必要他们缴费，当你发觉秦娘对某一男生有所意思时，你就留下他让他免费住在秦娘处，住上了两三宿破了她的身，往后的事不就好办了吗？！”老鸨认为此计很好，于是就关照凡与妓院有来往者为她物色长得好看的后生们——从此翩翩少年纷至沓来……秦娘见到他们就流泪哭泣，对一些语言举止轻薄者则发怒斥骂，弄得他们尴尬失措悻悻离开——日日这般，老鸨再也忍耐不了，于是对秦娘除了毒打还是只有毒打！于是秦娘决心觅一死以求最终之解脱！
当晚，秦娘忽在梦中与父亲会晤了，父亲劝她千万不要轻生，说她噩运已尽好运即将来临——她的秦晋（注1）之不日即会谐成……醒过来后秦娘思忖又思忖：父亲之话到底灵不灵？不管怎么说她自杀的决心终于被动摇了。
贰
苏州有一个姓蒋的举人，这一年应礼部的考试（考进士，中者则可正式授官职），北上时必经过广陵。初始他并无意在广陵寻花问柳，但他有个文友却找上了他——原来此友也是妓院老鸨委托觅美男生者，他见蒋生风姿绰约，就极力怂恿他去会见秦娘，等真到了她处，她一如待那些油头男生一样：别过头只是哭……蒋生对她故意调皮地说道：“听说你名秦娘，小生吾的字名晋郎（古人有名也必有字。二十岁成人礼时取“字”，与名互相表里），‘秦晋’两者正属姻缘，你因何拒绝吾如此厉害？！”秦娘一听心不禁一怔，脑中立即浮出梦中父亲的话，风目乜斜地瞄了蒋生一眼，见他风度不凡，不由得顿止了哭声。在卧室门口的老鸨高兴地叫道：“大好！大好！今日仙女思凡了！老身我现在就为你俩料理酒食！”不一会酒食端来，秦娘也主动走上前面对蒋生坐定。蒋生目搜了一下见房内除他与秦娘外再无旁人，就伛过身朝秦娘说道：“看来你必有悲痛的隐情，吾跟你虽是浅交，愿你信任吾向吾深入诉说就是。”秦娘稍稍思忖后就把自己的坎坷身世及目今的痛苦遭遇细细诉说了出来，蒋生听着唏嘘不已……秦娘末了道：“郎君若肯与我为百年好合计，那我就听从父亲梦中之命；郎君如若以我为风尘贱女，乘一时之兴玩玩，则我宁死也不会苟从的！”蒋生诚恳答道：“你是个有志的好女子，吾今虽已二十多岁，只因一心追求功名，故尚未娶妻，不过家境不裕欠缺金屋藏你，这？这？”秦娘就说：“郎君若真心要我，即便粗衣淡饭，我也不会懊悔。不过得先请你对天发誓，我才能放心！”蒋生二话不讲拉过秦娘一齐朝外跪下，共盟了誓。当晚俩人就夫妻于飞了（于飞，喻夫妇比翼亲爱）。
第二天，老鸨十分开心棘手货终于心回意转了，见了蒋生极力劝他多住几天再走，蒋生就连着住了三天——赶考不能再逗留了，临别前秦娘对蒋生说：“你走后，鸨母必然不会容我独居，我得想个办法对付……郎君家中还有何人？府上宅居何处？请详细告知我！”蒋生回复说：“家中只有一个寡居的姐姐与吾相依生活，吾家则住姑苏城区某巷，入巷一问就知。”聪明的秦娘喜浮眉梢，凑在蒋生耳畔说道：“好办法有了，你现在就写下一信，把你与我的事详尽地禀明姐姐，这里我自有计策离开这火坑！”蒋生就写了此信给了秦娘。等蒋生离开后的第二天，老鸨果然招来了一个嫖客令秦娘接待，好个秦娘她强颜欢笑，殷勤待客，一杯连一杯地把这嫖客灌了个酩酊大醉，之后在床上把他的衣裳鞋帽脱下，用被子覆盖了他，自己则换穿上了这套服饰，趁着黄昏时分，出得卧房边快步边大声地骂：“何处来的贱婢？竟如此倔强，不愿顺从本大爷，真正气煞我了！气煞我了！”鸨母听得底下人禀报，以为秦娘又变卦了，并且还惹得客人如此般发怒，这还了得？！紧接着追出门去想当面向此客人赔礼说好话……可是已追不见那客人了，于是踅转身走进秦娘卧房，掀开被子一看嫖客酣睡得像死尸似地，她明白秦娘使的计逃走了，赶忙再去追……由于天已黑，吉人天相，追的人像无头之蝇乱窜了一阵只得空手而归。秦娘借夜色来到了某个码头（广陵乃运河）大码头，泊船处繁多。在好心人的指引下，她搭上了去苏州的船……船到了苏州，在热心人的指点下她找到了某巷，走进蒋家，会见了蒋生姐姐，蒋姐审看了书信，确为弟弟手迹，于是就收留了秦娘——此际秦娘竟然已怀有了身孕，十个月后又竟然产下一个男婴，其面相确与蒋生相像，蒋姐与秦娘好不高兴好不幸福啊……
叁
且说蒋生离别秦娘来到了京城，应了试，没有中。有朋友就举荐他去四川学政署（教育厅）作幕僚。他人刚至成都而学政使（厅长）却刚刚病逝，蒋生只得滞留于蜀不得返乡（未就业何来盘费）。过不多天，川、楚农民在白莲教的宣传组织下大造反。（官府的残暴是重要诱因），蒋生的日子更为窘困……正巧，有一个高级武将要找一位文书，蒋生就应了聘，开始时只是抄抄写写，时间一长，宾主间关系融洽，他亦渐受主将的信任，依仗自己往时学习中熟读史书中名将与著名战役的史实，从而他就拟撰出了若干有所建树的奏文，由此获得了某些奖赏。这个期间由于战事的关系，道路梗塞，音信不通，苏蜀两地互不相知。直到嘉庆九年川楚战乱平定，他自离别广陵迄今已十足二十载矣！在叙功行赏时他得到候派实缺的七品知县的官位，于是他就禀章乞假归家省亲，上司批准了他这份申请，给了他几个月的假期。
肆
蒋生坐了公家的驿船一路顺长江东下，至京口（镇江又称润州）踅入大运河，数天后船过望亭，抬眼遥见吴山在望，心间颇有近乡情怯的感慨……船靠枫桥驿站，蒋生上得岸来怀揣既兴奋又歉愧的心情，在强烈的急迫感的催促下，僱了一乘小快轿朝某巷疾行……进得巷门只见坊居依旧，许多熟悉的老门庭并没有什么变化。轿仃自家不远处，只身直趋家门，猛地里见门檐上红灯双挂，彩幕高张，锣鼓丝竹喧闹异常，好不令人疑惑——难道是姐姐或者还有秦娘已经早已晓得吾得了官职——不能！不能！那么家里究竟是什么喜事呀？“走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蒋生自己吩咐自己。进得大门，只见坐起间（客厅）天井间（院落）坐满了男男女女，绝大多数人自己却不认识他们……此时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年青人走过来问蒋生：“贵客从何处过来？”蒋生好不诧异，出声道：“吾蒋某人是这儿的主人，这是吾的家呀！”这个年青人被这话惊骇得瞠目结舌，猛然间他转过身奔向里屋……外屋之人大多都被惊呆了……一小会功夫，见一位中年妇人走了出来，蒋生凝目辨识，她就是自己的姐姐！她双目紧盯着蒋生既惊且喜地连声发问：“弟弟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蒋生用力地连连点头，姐弟俩情不自禁地拥搂起来……须臾俩人松手，蒋姐拉过那个年青人朝蒋生道：“这是你的儿子啊！”蒋生这下是竟被惊得目瞪口呆了：“儿子？儿子？吾哪来的儿子呀？”蒋姐转过头吩咐那年青人：“去，把你娘请过来！”年青人赶忙奔向灶间，秦娘正在灶间里帮忙呐。蒋生和外屋贺喜的亲友，凑热闹的街坊邻居，无不睁大着双眼望着里屋……又是一位中年妇人快步走了出来，蒋生与秦娘觌面，彼此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此即彼此刻骨铭心所致者焉），俩人那个激动甚而至于忘形那就不在话下了……秦娘告诉蒋生广陵别后她如何施计脱逃，如何蒙好心人指点搭上来苏州的便船； 如何依书信上的指示寻到了蒋宅； 如何呈书信与姐姐热忱收留并推诚地安置了自己——两三个月后才得知自己竟怀了身孕——“今日就是你我的儿子他娶亲的吉日良辰呀！”秦娘喜极而泣，蒋生也大喜过望而热泪泉涌，屋里的人众简直听出了神，纷纷朝对秦娘鼓掌赞颂：“奇女子！奇女子！你实是个仙女投胎的奇女子！”……
蒋姐此时忽然拉过秦娘对人众发出高声：“诸位大家请看！吾弟媳的妆束：长发披肩垂腰，二十年来一直如此，这可是一种未曾出嫁的女儿妆呀，而今她的亲儿子都已正式娶妻了，再这么妆扮实在不合适了……”人众纷纷然：“赶快替她盘头呀！”去请最好的梳头娘姨！”蒋姐接话道：“盘头，吾就能给她盘个好头！秦娘她只缺正式的拜堂婚礼呀！”人众中有人嘀咕“怎么？他们夫妻俩儿子都二十岁了，还没有拜过堂呀？”蒋姐赶忙决断说：“吾弟弟和秦娘今日就正式拜堂！明日早晨吾就替她盘头！”人众听得此话又纷纷然地鼓起掌，且又杂然欢叫：“好呀好呀！儿子小夫妻拜堂！公公婆婆老夫妻也一起拜堂！真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奇事！”
还是蒋姐能干，她临场指挥：先朝人众说道今日吉时不容错过，弟弟秦娘的新人喜服是来不及弄了；转头吩咐侍候小夫妻的喜娘去新房中解块大红喜袱和一块红盖巾来，待得喜娘递来，她把红盖巾朝秦娘头上一蒙，又把那大喜袱朝蒋生双肩一披，此际已听得掌礼喊声响起：“吉时良辰来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这真是“姑苏福地多奇事，两代夫妻同拜堂”。
注1：注春秋时代秦国晋国世代互通婚姻。自后凡两姓结成婚姻就称谓“秦晋之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