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山庄今何是

日毂行天沦左界
    地机激水卷东溟
    好一付超凡脱俗之联！刚柔相推，弥纶天地。心中没有大境界，写不出这奇凸如天马行空的好联。而意想不到写这付楹联的，竟是曾经的风尘弱女----柳如是。
    许多人都说，这付楹联是柳如是写自虞山维摩寺的望海楼。但也有学者考证，维摩寺的望海楼建于清代乾隆年间，比柳如是所处的明末清初晚了差不多一百年。联系她在后期的非凡举动，这付楹联很可能写自芙蓉村红豆山庄。
    而我，现在咫尺面对的，就是曾经的红豆山庄。
    已经是午后了。深秋的太阳照在刚收割的田野上,裸露的江南大地，增加了些许凝重。河边的高低绿树，已由翠转黄，间杂着几抹深红。相对于南面一二里开外巍峨的“波司登男装”的厂房，我所面对的小村落，真是太一般了：十几幢本地农村最常见的二层楼舍，不规则地零落聚散。村落后是稻田，稻田后又是小河。唯村落前面那一湾碧水，在四围的荒草萋萋中，还透着一股秀逸的灵气。
    路边正轧稻的一位农妇告诉我们，红豆树已被那些农家小楼挡没了。顺着这位农妇的指点，从小河边走过村东的那条“坝”，沿着农舍间弯曲的水泥小路，抄到村落的后面，在几间散发着浓浓的猪屎味的猪棚边上，我们终于找到了这棵名闻遐迩的红豆树。
    红豆山庄红豆树，“前人之述备矣”：它是钱谦益外祖顾氏别业，明嘉靖年间从海南移来红豆树，遂庄以树名。红豆开花年距无定，此树近四百年来有纪录的开花仅几次，其间曾枯寂七十年。最有名一次开花是清道光甲申年，忽然发花满树，香彻数里。而如今我眼前的这棵红豆树，已被一圈围墙保护起来了。经历近四百年的沧桑，它垂垂老矣。虬枝依然，绿叶已疏。风鸣树稍，唯余肃簌。
    然我更想探索的，是这个“山庄”，它，钱柳时期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只能从钱谦益《詠红豆山庄》诗，以及其他与钱谦益同时代的文人访红豆山庄诗作的一鳞半爪中，探得一个模糊的轮廓。
    它四面环水，陆上只有一桥与庄外相接：“桥细穿荷叶，舟轻及素鸥”。山庄面水的周围，有高大的古柳：“绿浪红栏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柳丝轻拂水面，掩映着临水的敞廊和角亭，庄里人可以坐在廊边，朝外凭栏观赏那碧波红荷。庄中应颇有几所楼阁亭厅。“碧梧厅”当座落在一片清翠的梧桐树间，是夏日清凉好去处。而红豆树西侧的那个猪棚，地基略高，很可能是原“胎仙阁”的所在地。胎仙者，鹤也，多文雅的地方。当年柳如是为她八十岁的老公在胎仙阁做寿，恰逢红豆树二三十年后又一次花开满树，她从阁前的红豆树上觅得仅有一颗红豆，作为寿礼呈上，使钱谦益大喜过望。山庄中理应有假山，山上建有小楼：“四面烟波绕，藏书有一楼”。想来城中半野堂的绛云楼失火以后，钱、柳就在此楼读书研墨了。有理由推想，柳如是就把这楼取名为望海楼。这是因为，有庄前的那湾碧水为证。
    这湾碧水两头都弯弯地连着外河。正前方的水面很开阔.岸边现在虽都是蔓草杂树，但仔细看去，却是方正平直，有棱角可寻。当地的一位老人说，早年这水域四周都是石驳岸，水面上都是荷叶荷花。而且这水面与不远的白茆塘相通，乘船既可进城入镇，又可通江达海。
    这湾碧水曾停泊过来自长江的多桅船？想当初柳如是为反清复明，在红豆山庄“暗结义士”，策反联络。她身在闺阁，心悬海宇。为鼓舞反清的将士，不惜以弱女之躯，亲自从山庄乘船去江边犒师，到海上劳军。那一年，郑成功从海上秘密来到红豆山庄，与钱、柳共商反清大军从海上杀入长江，进逼南京的大事。可以设想，次日在庄前挥别郑成功上船后，柳如是进庄上楼，向东目送国姓爷孤帆远去。此时的她，肯定心潮澎湃，对颠覆满清充满胜利的期望。开头那副楹联的意境，从心中脱然而出：清王朝的势头就象那轮过午的太阳，已经向西沉落；大地在蓄积着能量，最终必能激起来自“东溟”的海上大军，挟排山倒海之巨浪，席卷中原九州！
    这湾碧水也曾停泊过来自琴川的芙蓉舫？政治上的得失进退并不影响这对老夫少妇的琴瑟之欢。到1664年钱、柳在同一年去世为止，他们以舟代车，来来往往，在红豆山庄断断续续共住了十八年之久。最后八年是长住山庄。他们步月随行，诗词唱和。“我爱你乌个头发白的肉”，“我爱你白个头发乌的肉”，这虽是民间对这对白发红颜夫妇的戏谑，但从钱谦益《咏红豆山庄》诗中，我们却能很分明地看出，他们在红豆山庄真个是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点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侣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以至于在钱谦益六十七岁时，柳如是还和他生了个女儿。
    这湾碧水还曾停泊过钱氏家族接柳如是进城的双橹快船？钱谦益八十三岁那年，终于病逝于钱氏正宅荣木楼。柳如是自红豆山庄赶回虞城，“披麻就缢，解织投环”，巧惩族恶，以身殉夫。红豆山庄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钱谦益和柳如是最终没有逃过王维在红豆诗中“此物最相思”的谶语：他们虽在生前于红豆山庄中相守相依，“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但死后却各建坟墓，相隔百步之遥。沧桑千古，孤柳蒙叟，相望不相守，相思不相依。
    ……
    今天，我所面前的这湾碧水，早已难寻舟船的踪迹。几只鸭子悠然地浮游过来，一平如镜的水面上，划开两道涟漪。忽然，为首的鸭子“嘎”的惊叫一声，直起身子双翅乱拍，鸭掌胡乱蹬水，半飞半游急急而去。后面的鸭子紧紧跟上。水面上一时水珠四溅。哦，水底下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们？
    起风了。我们也踏上了归途。公路上车流如织。公路右边，厂房林立。公路左侧，白茆塘的河水在东风的鼓荡下，正一浪一浪地向前推涌。车子一个转弯，西堕的太阳刚巧悬在车窗正前方。我心一动，这不正是那付楹联所描述的景观么？穿过三百五十年的风烟，从身后那湾碧水间，我仿佛又听到了那朗朗女声：
    日毂行天沦左界
    地机激水卷东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