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居美国的王敬之先生（其母为张充和至交好友）特向本报提供此稿，追述与张充和女士有关的一段往事。张充和是现代文化史上著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尤工书法和昆曲。张家百年前即从合肥迁居苏州。
——编者万事万物莫非因缘。数百年前的大书法家赵子昂（赵孟頫字子昂）吟过50首梅花律诗，诗很美，但贴近那诗文大家辈出的唐宋时代，这50首诗也就算不上老几了，比不得其字。他所挥毫书写50首梅花诗的大手卷，有缘曾小驻舍间若干年。那是在1946年，有人以此手卷待沽，言明一口价廉售，索仅四根大条子（俗谚40小黄鱼）。试想：以40两黄金易50首七律，核计每56字总价还不到一两金子，可那是一字千金之值啊。买还是不买？迟疑难决。恰巧充和四姨刚从大后方到了上海，她给家母出主意：“我们拿去请教沈尹默吧。”于是她同家母携此手卷及区区这黄口童儿，一起晋谒沈府。沈公仔细展阅很久，最后评断：“精彩。所见赵孟頫作品中属于上乘，若说是贋品，那么我想不出当时和后来还有谁写得出这样水平的好字来。”
沈公一言决疑，我家立刻买下。但家父也才从重庆返沪，任职多年公务员筹金不易，遂倾阖家值钱的细软而易之，从此以后，家母的梳妆柜中一直空空如也，全家珍宝唯此手卷而已。然而，家母甘舍所有首饰珍玩而换得之宝，居然曾经出借给四姨过，并且不是短暂借出，而是较长时期听任临摹，甚至全文抄录。借去和还来，家母都若无其事；这表现了上代交情的互诚互信，现在想来，实在很有古风。大概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幸而有此一借，却给宝物日后绝处逢生留下了一线生机。
其后不久，四姨与四姨父（中文名傅汉思）赴美，从此与国内诸亲好友一别几十年。而赵孟頫手卷在后来的抄家中在劫难逃，发还时，原来装裱整齐的大手卷成了破破烂烂的小手卷，内容显然单薄短少了很多，而且一望而知是赝品。后来我赴美国，立足停妥即接双亲赴美一游，在四姨处停留了相当一段日子，欢聚时少不得问起赵卷，家母如实相告。老人们唏嘘浩叹。
想不到双亲返沪之后不久，家母即收到四姨寄赠的一份厚礼，是其手写的整齐小楷，精心线装成册，内容即赵卷的全部50首七律。原来她当年临摹后存有底稿，赵书是中型行草，她写赠家母的是缩小的楷书，由其线装之细腻以及付邮之慎重，甚至信封的入袋及开写皆其亲力亲为，这一切当然首先表明她与家母之间的友情义气，同时亦可看出她对自己这精心杰作颇为满意。最近为了寻找旧物，偶然发现此件，抽出一看，居然全无虫蛀霉蚀，使人爱不释手。四姨的晋唐小楷本来著名，但愚以为她用赵诗作为素材而写成的这本小楷帖，堪称张充和书法的杰作，至少依愚所见是顶峰。
同时，窃又寻思，此是四姨由其临摹的赵子昂行草手卷所创的楷书帖，则其临摹之原底应亦属于行草珍品，譬如有些唐宋大家临摹王羲之《兰亭》，后来也都单独被视作名帖了。一念及此，立即打电话与张元和大姨之女（她跟四姨住在同一地区）商量，她说：“啊呀，你怎么现在才想到呢，太晚啦，四姨早已不能写字啦，以前所写的一大堆她全不当回事，都交给保姆等人充当擦锅底之用了，零零碎碎任谁拿走，她也从不过问，现在哪儿去找啊？”闻此言，固然大失所望，但也不十分意外，深知四姨陶醉于书法之道，却潇潇洒洒把自己练手之纸视同身外之物。只求苍天保佑，四姨对50首诗的临摹抄件以及赵氏原件俱尚在人间，逢缘还能出现。宝物私藏，原非究竟之道，最妥善的是付之影印，公之于众，得以同珍。
正准备谋求楷书出版之际，又传来消息，四姨已归道山。遂撰写了一副挽联：“穿越百年览尘世万相，涵泳文化展璀璨华章”寄去。其实哀思难已，写此文时，依然涕泗涟涟。
□王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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