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侵寒山。
寒山在天平山北，支硎山西。山本无名，明高士赵宧光字凡夫，奉父遗言买山葬父，携妻、子隐居此山。因支硎中峰有寒泉，名亦清远，遂命之曰寒山。赵宧光自夸在寒山“营筑三四年，而荆蓁瓦砾之场皆成名胜矣”。时人评寒山：“吴阊之间，几与虎丘、天池驰声域外矣”。清中期后，寒山形胜渐衰，庭院俱毁，只留下如梦往事、遍山石刻、纷纷烟霭、幽幽青山。
潘家炎先生世居苏州，退休后探寻摩崖石刻，足迹遍郊野。正秋高气爽，我随他去寒山。
清晨进天平，初阳染枫林。我俩缓步御道，穿童梓门一路下坡，左拐进法螺寺山门。家炎先生多次来过寒山，他说先去寻找传为赵宧光手书的“寒山”石刻。寺依山而建，循石阶上行，东折入野径，跄过木跳板，脚下杂草遮掩，不知山谷浅深。拨开乱竹，尽头处岩壁陡险，壁上擘窠大字“寒山”依稀可辨，石刻几乎湮没在岁月长河里。
由寺内侧门入西院，路旁石坎天然浑成，“阳阿”篆刻赫然在目。现法螺寺似非重建在原址，赵宧光所撰《寒山志》记空空庵，“为涅槃岭门户，二石坎，曰阳阿，即奇不逮瀣露，而与幽宅相前后也。”我猜赵宧光待客的小宛堂旧址也应在近处。天朗气清，山风飒飒，我傍“阳阿”走过。秋风仿佛送来隐士吟诗声：“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贴西墙北去，野草纷杂，四下静谧。掠僧人坟茔东折，拨开苍崖前杂树，崖壁现五处碑刻，在斑驳陆离阳光下闪显几分诡谲。其中镌落款“乾隆丁丑仲春御笔”的煌煌五言诗碑清晰可识，读至末尾“孰谓宧光往，斯人宁非斯”句，飘忽难解，我莫名感到斯人踪影。
出寺西行登寒山岭，怪石累累、草木榛榛。家炎先生遥指东首山巅，危石耸立，裂隙纵贯如合掌，说石上刻“芙蓉”，是谓芙蓉峰。在似路非路处披蓁历莽，踉跄攀登。凄凄断垣、粼粼潭水、苍藤老树、孤云群鸦、嶙峋山石、几节残径，诉说着曾经的山地园林。石壁峭立处铭径尺大字“千尺雪”，清人记“明赵宧光凿山引泉，缘石壁而下，飞瀑如雪，不减匡庐。”家炎先生告诉我十多年前他首次到寒山，壁下尚有水流，只今唯见蓬蓬蒿草、隐隐水痕。北向近处绝崖刻赵宧光父亲拂水岩诗句：“奔泉静注千寻壑，飞瀑晴回万仞峰。”西转至另一山崖，崖顶蔓藤缠悬，上端一方乾隆诗碑保存完好，落款“题寒山千尺雪长句乾隆辛未仲春御笔”，末两句“雪香在梅色在水，其声乃在虚无间。”乾隆爷醉倒千尺雪。
过“丹井”崖刻，至山巅石坪。坪上天生水沼，径逾一米，水深半米，荇草摇曳，清可见底。家炎先生盯着沼旁卧石端详，突然从背包中取出茶杯舀水泼石，石上清楚显出篆刻“贮月瓢”三字，寻常水沼，顿时点化成神品。先生叹道：“寒山遗存数十处摩崖石刻，寻觅全凭爱好和缘分，此石刻我也首次访寻到。人生苦短，欲海无涯。世事纷纷攘攘，用心去做一桩。纵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有明月在瓢。”
蓦然间，我想起《寒山志》洋洋洒洒四千字，絮絮叨叨说遍寒山胜景，却无“贮月瓢”三字，不知是何因？
我欲问明月，明月应知情。
■冯圭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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