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识沙曼翁先生是在1990年代。因我师事言恭达老师的缘故，也就有幸与沙老有了来往。一个享誉海内外的大书家，在我等孙辈面前却完全是一个慈祥的长者、和蔼的师长。言老师1998年调省文联工作后，沙老与常熟的过往事务都由我担当，所以我们的联系自然多了一些。他喜欢常熟这座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文化名城，无论是他来虞山尚湖，还是我去姑苏乌鹊桥一人弄造访，每次我都能在娓娓交谈中获益良多。
沙老和善的笑容和慢条斯理的话语，让我不再有些许拘谨，谈话就很轻松。我如懵懂小儿般问过他姓爱新觉罗，原是满清皇族的后裔，为何又姓了沙？他笑着说沙其实不是姓氏，原是满语的译音，就如启功先生不姓启一个道理。
我请教过他“隶书”与“八分书”的区别，对秦汉简牍书体的学习，以及纠正“虞山印派”的习气，拓制印章边款等等。沙老总是笑眯眯，语速缓缓的，但我感觉却有分量，含金量很足。一次谈及书法线条的“力度”，他风趣而又深刻地说，某些人错误理解了书法运笔的“力透纸背”，边说边拿起桌上一张贺年卡给我看，说这个字就像挑粪工写的。让我忍俊不禁！还批评有人写字搞得像是用拖把在拖地。形象而又生动的比喻，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沙老先生对文字学有着很深的研究，精于考证，艺术创作总是精益求精。曾见他写篆书对联，宣纸都已经折好格子了，他若有所思，重又翻开古文字工具书作进一步的推敲。有一次我俩一起翻看《常熟书画院作品集》，他一下子就指出某字写错了，告诉我应该如何写。沙老既有严肃认真的从艺态度，又难能可贵地保持悉本自然的创作状态。他告诉我状态不好时不要勉强写字，一定要自然才好。正如他自称为“老曼打油”一首所云：“从来艺术要自然，三分功力七分天。全凭作者心领会，妙处何能句句传。”2000年秋天的一个清晨，他来常熟，专门带来为我题写的隶书签条，告诉我昨晚本已写好了两份，今早起来细看又不满意，重又写了一份。为这区区几个字的小签条竟如此一丝不苟、绝不马虎，令我感动，记忆至深。
曾听人说沙老是个性鲜明的人。艺术界确实有棱角分明、不易交往的人，甚至还有品质低下、狂妄浅薄之徒。我目睹沙老与常熟艺术家的交往中，他对书画家们非常尊重，而大家也更钦佩他的谦逊和友善。好多次来常，他都要我约请书画界钱持云、翁瘦苍、曹寿铭、曹大铁等老艺术家聚会，有时还约上“艺二代”钱浚、曹益等人。沙老对他们的艺术多有赞赏，多次对我说起，钱老是个山水画大家。他曾带四子培德等来常，选藏了钱老的山水画作。钱老也曾请沙老刻制过两方印章，不久他就电话告诉我已经刻就。当谈起要按惯例给他书画润笔费时，他风趣地笑道：这又不是房地产，还用论尺寸卖？！
我觉得沙老非常的温和慈善，有一件事，又让我看到了他刚正不阿的一面。2001年2月初，几个书画圈里的角色谎称请沙老外出喝茶谈事，竟开车直接把他接到了常熟琴川河边，要他参加一个某团体的书画笔会。慈善的老人被这种几乎是绑架的行为惹恼了，一下车就打我电话，要我立即送他回苏。我匆匆赶到现场，见到些熟人还纷纷要我相劝挽留沙老，试图请他作些字画；但他非常反感这种不诚信行径，坚持不肯动笔作书或为几人合作的一张巨幅国画题款。我即送他回了苏州。
沙老书法、篆刻和他的文人画艺术炉火纯青，获得了中国书法兰亭奖的“终身成就奖”。2011年春节，老人家96岁，是他在尘世的最后一个春节。年初三我和恭达老师照例去拜年。师生三代一起端详着凝聚他毕生心血的沉甸甸的奖牌，老人一如既往的虚怀若谷。当时，他已有老年性思维障碍，有时连自己子女都会记不清楚。言老师尝试指着我问沙老：叫得出他的名字么？老人果然想不起了，只能笑嘻嘻地说“是我的老学生哇”。可是在“兰亭终身成就奖”这世人瞩目的荣耀面前，他的思维却变得很清晰，一生谦逊质朴的品格在他的生命深处自然流露出来，一遍遍摩挲着奖牌慢慢说道：“不敢当啊！不敢当！”
我们和沙老家人试着准备了笔墨，想请老人家写一幅“虎年大吉”，只可惜他已提笔忘字，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是写下了“大……大……大……”这三个大字是一位高山仰止的老艺术家的绝笔么？我一次次地思忖，冥冥之中，这最后的三个大字，正折射出沙老一生人格、艺格、品格的崇高和正大！
□吴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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