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塔巍巍

2015年12月18日，定慧寺巷吴作人艺术馆经修缮而举行一个仪式。事先该馆画家黄钟先生打电话邀我时，我正去南京参加一个文化研讨会。匆匆赶回，翌日一早，径直至南林饭店，拜访来自北京的老朋友——吴作人先生的侄子吴报中、女儿萧慧、女婿商玉生及外孙商宏。见面第一句话“快20年啦！”顿时将气氛点燃起来。
　　20年前，我刚到市文化部门，当时吴作人艺术馆、颜文樑纪念馆已在筹建之中。苏州市很重视，吴作人艺术馆新建在双塔西侧，委托著名建筑学家戴念慈先生担纲设计。戴念慈早年毕业于苏州中学，中科院院士，曾任国家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副部长。他设计吴作人艺术馆，最有特点的是借景，将一墙之隔的北宋太平兴国七年兴建的一对巍巍砖塔尽收眼中。具有古城风貌的新馆与千年文物相映成辉，给人以苏州文化源远流长的无限遐想。戴念慈先生小吴作人先生12岁，完成设计不久，1991年辞世，享年71岁。
　　艺术馆开馆，最重要的是珍贵藏品的落实。翌年一开春，我与有关同志奔波于北京、上海之间，那时，颜文樑先生已去世7年，吴作人先生也重病缠身，接连4次脑梗塞。
　　吴作人先生是杰出的美术大师，一位贯穿二十世纪融会中西文化的艺术巨匠。1908年出生于苏州，14岁时入苏州工业专科学校附中，后升该校建筑科。“苏工”是当时江南名校，1923年留日归国的柳士英、刘敦桢等在该校首创建筑科，1927年并入后来的中央大学。吴作人受祖父是画家的影响，于苏工建筑科后又接受美术教育，赴沪考入田汉主持的上海艺术大学美术系（后改为南国艺术学院），师从徐悲鸿。在徐悲鸿的鼓励下，吴作人赴欧留学，师从布鲁塞尔王家美术学院院长巴思天教授等。五年后，他应徐悲鸿函召回国，任中央大学艺术系讲师。
　　抗日战争爆发，吴作人创作《玄武湖上的风云》，并随中央大学内迁重庆。不幸的是，比利时籍妻子李娜分娩时难产，在日机对重庆的大轰炸中，吴作人陪她到处寻找医院，结果，产后不久母子相继去世。国破家亡，吴作人悲愤之中左眼突然失明。半年后，他在沙坪坝的住处也被炸毁。吴作人在一座废弃的碉堡里住下来，就在那里用满腔血泪创作出《不可毁灭的生命》《空袭下的母亲》《重庆大轰炸》《黄帝与蚩尤》等不朽之作。
　　抗战胜利后，他于1946年2月乘船回到上海母亲身边。庆幸的是他与17年前的老同学萧淑芳相遇，互生爱慕之心。两年后，他与萧淑芳简朴的婚礼，在北平水磨胡同萧宅后院举行。吴作人结束了9年的独身生活。徐悲鸿作为证婚人，绘赠《双骥图》，并赋诗一首。
　　新中国诞生后，吴作人应聘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兼教务长、副院长，当选为中国美协副主席，1958年被任命为中央美院院长。改革开放后，他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协主席。
　　1996年，春寒料峭，北京车公庄一个新建小区。出面接待我们的是吴作人的夫人、中央美院教授、著名女画家萧淑芳先生及家人。吴作人先生面色清癯，坐在轮椅上唱着“咚咚咀咚咀”的苏州曲调，神志不清。1991年后他因多发性脑梗塞，不能再挥毫作画。同样是耄耋之年的萧淑芳，推着轮椅，伴在床边，悉心照顾病中的老伴。
　　我轻声地与萧先生商谈，不时用苏州话询问参与吴作人艺术馆筹建工作的画家沈民义先生。奇迹发生了，坐在轮椅上的吴先生听到家乡话，突然清醒过来，也用苏州话问：“你们是苏州来的啊？”我们连声答道，“是的”。“艺术馆阿建好了？”我说：“一切就绪，我们就是专程来汇报的。”我知道吴先生喜欢昆曲、评弹，又爱好集邮，将事先准备好的昆曲、评弹碟片赠送他，他说他最爱听；我又取出一枚纪念封，说，“这就是艺术馆开馆的首日封。”他见了，满脸笑容，顺手拿起桌上一支笔，在封上签了很漂亮的“吴作人”三个字。萧淑芳先生在一旁看呆了，热泪盈眶，“你们真有缘啊！他已五六年神志不清了，不拿笔了，一切都不用谈了，你们把展品全部带回去吧！”吴作人、萧淑芳先生共捐出作品110幅。吴作人先生在久病失去行动自主能力6年多后，于翌年4月9日逝世，我与沈民义赴京参加了吴作人先生告别仪式。5月28日，吴作人艺术馆开馆和吴作人作品捐赠仪式举行，萧淑芳先生忍着悲痛，率家人从北京来苏州，她坐着轮椅参加，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出席，盛况空前。
　　艺术馆一周年时，萧淑芳先生又从北京至苏州，坐着轮椅，举办了萧淑芳画展。萧先生与我约定，她每年开春要来苏州，既看艺术馆又看梅花，1961年吴作人在苏州工专的老同学、苏州国画院老院长、著名画家张辛稼曾陪他们夫妇俩在太湖边赏梅，据说吴作人对她爱称“梅”。但之后每年我打电话邀约老人家，她每次都无奈地说，“腿脚不便，来不了啦！”2005年萧先生因病逝世。
　　别梦依稀二十年。在南林饭店山水楼，我深感吴家的第二、三代，始终纯净朴实，家风致此。我问萧慧，“还住车公庄吗？”她点头称是。她与吴报中、商玉生已满头银发，进入古稀之年。我与萧慧、商玉生及他们的儿子商宏合了影，并赠送了拙著《康乾盛世“苏州版”》。握手告别后，吴作人、萧淑芳两位先生的形象，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印象最深的是吴作人先生去世前神志不清时，家乡和他捐赠作品的艺术馆会唤醒他的记忆，使我终生难忘。柏拉图说，人的灵魂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这是一种精神、信仰。不是吗？人的一生漂泊了那么远、那么久，但仍伴随灵魂回望美好的家园，并极力追寻通往故乡之途。

　　□高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