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士子的文化乡愁

　　□潘　讯

　　苏州市南社研究会继承前贤知行合一的精神，多年来致力于传统文化的普及教育工作，彰显了学术团体的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插图拼音版《南社苏州诗五十首》《南社苏州词五十首》不是面目高冷的学术著作，而是面向中小学生的乡土文化普及读本，两本戋戋小册要让苏州的孩子们永远记住这份独一无二的文化乡愁。

　　这也是南社士子的文化乡愁，只不过在百余年前这份乡愁要复杂得多、深广得多。兴起于中华民族风雨如晦之际，南社诸子“欲凭文字播风潮”，挽狂澜于既倒。“亡国之痛、种沦之戚”始终是他们萦怀的主题，是他们心底最为深沉凝重的文化乡愁。南社创始人柳亚子即称：“余与同人倡南社，思振唐音以斥伧楚，而尤重布衣之诗。”（《胡寄尘诗序》）南社又一元老胡朴安总结：“南社以诗文鼓吹革命，在文学上实有不容忽视者，其抑塞磊落之才，慷慨激昂之气，论者多以草泽目之。”（《南社诗话》）所谓“布衣之诗”、所谓“草泽文学”，道出了南社诗学的灵魂所在，南社诸子秉承“士”的精神，拒绝嗟老叹卑的个人抒遣，反对玲珑雕琢的缙绅之学，不写指玄射覆的曲隐之词，只以“抑塞磊落之才”抒“慷慨激昂之气”。东游日本的沈钧儒梦回邓尉梅山，醒后痛哭：“一样梅花饶别韵，神州回首泪如潮。”（《梦邓尉春深》）诗人朱剑芒在莺湖楼头的诗酒联句已非旧日风流：“伤心国事日蜩螗，埋恨全凭醉一场。”（《莺湖酒楼联句》）

　　南社士子对于民族沦亡的痛感可谓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西园古寺无法平静陈去病沸腾的心灵，在祗树香林间，他想起佛教的故乡印度早已沦为英殖民地：“震旦香烧，恒河沙没，我佛应凄切。低眉入定，心事大雄谁测？”（《念奴娇·由山塘泛舟，过野坊浜，游留园及戒幢寺有慨》）面对巍峨佛塔，诗人侯鸿鉴顿生幻灭感，他想到金字塔，想到埃及的陷落：“可怜埃及今何在，金字巍峨安足云。”（《登常熟浮图题壁》）故国之思使南社士子对寓居苏州的南宋遗民郑思肖追怀不已：“已无片土栽兰蕙，瑟瑟河山更可哀。”（黄节《读郑所南先生集》）“中兴望断厓山影，有恨无人省。至今月色倍堪怜，只管年年深夜照胡天。”（高增《虞美人·题郑所南〈心史〉》）南社“布衣之诗”的民族情怀中还蕴含着一种反抗精神，他们再三吟咏魏晋名士的气节襟抱，“草堂无恙客重来，嵇阮情怀一笑开。”（顾无咎《大觉来黎，过开鉴草堂……》）柳亚子笔下“嵇阮情怀”更激荡出一股雄豪之气和草莽精神，“鸾吪凤哕贤豪萃，虎斗龙争壁垒开。已觉阮嵇非隔世，不妨刘项是庸才。”（《是日薄暮，返棹金阊，觞于九华楼再赋》）南社士子对魏晋风度的隔世回响，叩击着中华文化的命脉。

　　跋涉于家国飘摇、文化断裂的社会转型期，南社士子背负传统重荷，步履沉重、心事苍茫。苏州既是南社革命文学的策源地，又成为他们遁入传统的庇护所。似乎只有苏州的温山软水、池馆亭台才能熨平他们心头的忧愤迷离，只有苏州的沧桑陈迹、遗风余韵才能慰藉他们深深的幽怀感伤，传统文化苦心经营的美学意象唤醒了他们另一重文化乡愁。高燮重温旧梦于留园，“衣香鬓影匆匆见，人自销魂，我自惊魂，水阁台廊总梦魂。”（《丑奴儿·游留园》）苏曼殊笔下萦绕着空寂寥廓无所依傍的孤独感，“碧海云峰百万重，中原何处托孤踪？”但是，寒山钟声温暖了这位南社诗僧的心灵：“春泥细雨吴趋地，又听寒山夜半钟。”（《吴门依易生韵》）传统令人沉迷，尤其在词作中，南社志士也不免偎红倚翠、软玉香温的情调。“谁家四扇碧窗纱？拗出女郎半面似桃花！”“桥名艳绝为流连，惹我沉吟痴到十多年！”（高旭《虞美人·过胭脂桥畔》）“最怕银钩一曲，把心情钩上小帘栊。可遍寻玉楼翠户，月也朦朦。”（陶牧《八声甘州·泛舟百花洲，用西人摄影法拍之，同游者凡七人》）面对审美意象的重沓，他们的修辞与情怀很难摆脱传统窠臼，“襟上泪痕浓似酒，客中愁绪细于丝，最难风晓月残时。”（王蕴章《浣溪沙·题芷畦〈柳溪柳枝词〉》）“往事思量休再误，伤心记取横塘路。”（朱梁任《蝶恋花·荷亭晚兴》）在20世纪初的日子里，这些闲愁余恨除了顾影自怜之外已经很难感动读者。“得君闲地两三弓，菰芦里，便可息游踪。”（余寿颐《小重山·题亚子〈分湖旧隐图〉》）当他们在传统语境的壁垒中继续书写归隐之思时，南社文风早已透露出衰疲的消息。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当年南社士子或壮怀激烈或沉湎流连的歌咏场景已经走进了历史深处，他们留下的精神遗产重重叠叠凝结为我们今天的文化乡愁，他们的乡土情怀也同他们民族气节、爱国精神一样，照亮了中华文化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