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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过客听钟声

 袁俊伟

  一

  唐人张继一首《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个不小心就把苏州的寒山寺和江枫渡都写入了诗学史,多少年来,我们忘了张继的伤愁,倒是知道了姑苏城外的这两处地名。而且,后世诗人来到这里,再怎么写诗,都跳不出张继的窠巢。

  诗学是一件很玩味的事情,钱钟书在《谈艺录》里拈出了“诗胎”一说,大抵就是西方人说的原型,所以法国人斯达尔夫人就曾说过:一切人生情“景,最强烈的印象是由描绘这些东西的第一个诗人产生出来的,它往往在最初的一次诗情迸发中达到以后无法超过的某种美,后人无法企及的光辉,成为影响后世的艺术先行者。”

  《枫桥夜泊》就是这样,自打在唐朝从张继的口中吟咏出来以后,后世的人似乎已无法再添说些什么了。所以,我们自幼在课本上背诵这首朗朗上口的唐诗,那些年走在大街上耳边传来的也是《涛声依旧》,歌曲和诗歌依旧是那几个不变的意象,似乎在重温着昨天的故事。

  这个现象自古有之,所以,宋人石湖居士范成大就在《吴郡志》里写道:枫桥,在阊门外“九里道旁,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张继的《枫桥夜泊》应该是最早的“枫桥题咏”,在这之后,杜牧、陆游、高启、唐寅、王士祯、俞樾等人都来了,他们把自己的故事,同时又附加在张继的诗里,将一部枫桥诗学史进行了亘古不断的演绎。

  这些后世诗人里,也就是杜牧,似乎离张继太近,故而不太愿意过多沾染,毕竟杜牧的诗名要比张继大得多。他在《怀吴中冯秀才》中写道: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程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这首诗写得极有意味,可叹神品。可能是张继先来,加之《枫桥夜泊》在诗学史上过于耀眼,也就掩盖住了杜樊川暮烟秋雨过枫桥的光辉。

  《枫桥夜泊》最初被中唐的高仲武选入《中兴间气集》的题目是《夜泊松江》,等到了北宋《文苑英华》里,这首诗就改作了《枫桥夜泊》。同样是夜泊,枫桥和松江二字之差,历来都在让后人考证,此诗诗出何处,无非是苏州二地,吴县的枫桥和吴江的松江。只是历史在不断地重合演进,加之后人无数次地凭吊于姑苏城外寒山寺,早就默认为了这阊门外的九里道旁。

  二

  我们自幼读这首诗,很多解释都是在说,张继科考落榜,归乡途中,途经苏州,全诗萦绕一道思乡愁绪。这一解释压根无从考据,想必都是后人臆想,对愁眠又何止是思乡一事呢。况且张继从西安还乡襄阳,为何要途经苏州,南辕北辙。

  元代文学家辛文房编撰了一本《唐才子传》,记载了唐及五代诗人简要生平。里面记载,天宝十二年(753)春,张继于阳浚榜中进士及第。按照当时的规定,张继应回襄阳接受三年审核,然后参加吏部铨选,或者直接参加在头年十月至来年二月之间举行的吏部科目的铨选,后者比前者严格很多。张继应该在后者中落选,落选后还有一种仕途方式,就是去地方诸藩府辟置。而此时于幼卿正好由鄱阳太守转至会稽太守任,张继南下的原因,应该是前往投效谋职,于是由洛阳登船,沿着隋唐时期兴建的大运河赶赴会稽。

  这一羁旅,张继一路泊舟南下,路途中写下了几首诗,由秋入冬,勾勒出了张继从隋唐大运河洛阳到会稽的整个旅途。《宿白马寺》“白马驮经事已空,断碑残刹见遗踪。萧萧茅屋秋风起,一夜雨声羁思浓。”《晚次淮阳》“月明潮渐近,露湿雁初还。浮客了无定,萍流淮海间。”等过了《松江夜泊》,便到了《会稽秋晚奉呈于太守》,“寂寂讼庭幽,森森戟户秋。山光隐危堞,湖色上高楼。”此后便是在绍兴赏《会稽郡楼雪霁》,“江城昨夜雪如花,郢客登楼望霁华。夏禹坛前仍聚玉,西施浦上更飘纱。”

  不久之后,安史之乱(755年12月至763年2月)爆发,张继应该有一段时间在江南管理钱粮,帮助朝廷征收赋税。有一首《酬李书记校书越城秋夜见赠》或许写于此时,“东越秋城夜,西人白发年。寒城警刁斗,孤愤抱龙泉。凤辇栖岐下,鲸波斗洛川。量空海陵粟,赐乏水衡钱。投阁嗤扬子,飞书代鲁连。苍苍不可问,余亦赋思玄。”诗中多有世事沧桑的无奈解嘲。

  《唐才子传》中又有记载,“尝佐镇戎军幕府,又为盐铁判官。大历末,入内为检校祠部员外郎。又分掌财赋于洪州。后来夫妇俱殁于其地。”这就是张继较少详见于古籍的生平。张继在江西南昌去世后,托孤好友刘长卿写了一首《哭张员外继》来悼念,“恸哭钟陵下,东流与别离。二星来不返,双剑没相随。独继先贤传,谁刊有道碑。故园荒岘曲,旅榇寄天涯。白简曾连拜,沧洲每共思。抚孤怜齿稚,叹逝顾身衰……”

  张继生平多在江南一带羁旅苦职,或许征粮缘故,时常往返于苏浙一带。其于苏州也有部分诗作留世,《阊门即事》,“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阊门在诗人笔下只见萧条,农民都被征召服役了,城楼遥望,田地荒芜,清明无烟,一片凄凉。这或许写的就是安史之乱之时苏州的哀伤。

  他还有一首《游灵岩》,“灵岩有路入烟霞,台殿高低释子家。风满迥廊飘坠叶,水流绝涧泛秋花。青松阅世风霜古,翠竹题诗岁月赊。谁谓无生真可学,山中亦自有年华。”这里的灵岩应该也是苏州的灵岩山,山寺中本应香火鼎盛才对,然而山中却无人烟,徒有空寂,倒是让人生出归隐之感了,然而这是这位“世难愁归路,家贫缓葬期”的诗人无力为之的。

  三

  回到《枫桥夜泊》,围绕此诗,诗学史上倒是有一桩公案。

  那是缘出宋人欧阳修,他在《六一诗话》中说:“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于是,一段长达千年的“夜半钟”考证史就出来了。

  其实,自汉儒说诗开始,其温柔敦厚的诗教,便要求“诗作事考”,认为诗歌其实跟经书以及史书是互为捆绑的,诗以存经,诗可作史,诗亦是事。汉儒重经学,宋儒重理学,明儒重心学,清儒重朴学。明接宋,清复汉。朱熹说“读诗且只做今人做底诗看。”诗歌才从经史中脱绑,获得一种活泼泼的审美阐释方式。

  针对历代纠缠不清的“夜半钟”考证,明人胡应麟由复古的格调转为了风调神韵,他在《诗薮》里说: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读“者纷纷,皆为昔人愚弄,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后来,清朝那位主张性灵的袁枚在《随园诗话》里也说:“唐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佳矣。欧公讥其夜无钟声。作诗话者,又历举夜半之钟,以证实之。如此论诗,使人夭阏性灵,塞断机括;岂非‘诗话作而诗亡哉’?痴人说梦,势必至此。”胡袁二人犀利反讽对“夜半钟”进行事实考据,后世也就断了此桩公案。

  《枫桥夜泊》尚有一段诗碑史。

  宋人朱长之有《吴郡图经续记》“,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杜牧诗尝及之,张继有晚泊一绝,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王郇公就是当时的王珪,他也成了第一个在枫桥刻下诗碑的人。明代,王珪碑早就遗落,文征明写了一碑立于寺中,到了清朝又是模糊不清了。直到清朝光绪年间,江苏巡抚陈夔龙请俞樾书一碑,张继诗和俞樾书法各成一绝,其拓本更是流传于海内外。

  此后更有一诗七碑之说,如今诗碑仍在寒山寺中,尚有一块日伪时期的复刻俞樾碑安在了南京的煦园中。在枫桥景区,一块十米高的重建大诗碑立了起来,上书也是俞碑,同原碑一样,刻着一段俞樾老人的考证文字,做了前世今生。“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集可宝也。此诗宋王邭公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附刻以告观者:邭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幸有《中吴纪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

  四

  文人墨客自古吟咏苏州的诗歌很多,我们不敢说《枫桥夜泊》是最能代表苏州的诗,但是这首诗似乎应该是传唱最为广泛的。很多人一来到苏州,《枫桥夜泊》便从脑海里涌现了出来,甚至未到苏州,稍稍提及,似乎耳边就飘来一阵钟声,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烟雨迷蒙中的山房寺院,江枫渔火畔的一舟客船。

  清人王士祯说:“诗中地名各有所宜。”一地有一地之风味,江南便是属于烟雨柔情的,那么最是江南的姑苏城的情调又怎么离得了“乌啼”“江枫”“夜半钟”等意象呢。钟声只宜苏州用,所以,这些意象都从诗句中飞了出来,从碑文里飞了出来,从唐朝飞了出来,穿越了亘古的时空,充斥在了这大化宇宙之中,赋予了苏州之美。

  历代的诗人们只要来到了枫桥,他们就捏起了这些漫天纷飞的意象,随意点染。最早可见的当是宋人孙觌,有《过枫桥寺》,“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欹枕犹闻半夜钟。”陆游也跟着来了,有《宿枫桥》,“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上次经过是去镇江京口做官,这次可是要去隔着几千重山的四川重庆啊。这个钟声在不同的时空当有不同的味道。

  明代苏州人高启最乐写枫桥,《高青丘集》中枫桥题咏就有十几首,依旧是离不开张继,有一首为《泊枫桥》更是直呼这位唐代知音:“画桥三百映江城,诗里枫桥独有名。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此后,高启往返于金陵苏州二地,心情是极为复杂的,其《将赴金陵始出阊门夜泊》,“乌啼霜月夜寥寥,回首离城尚未遥。正是思家起头夜,远钟孤棹宿枫桥。”我们能读到诗人将赴王廷心中对于前途的一种恐惧,后来回乡后,再离枫桥,那就是直接赴斩了。其学生吕勉层描述为“众汹惧丧魄,先生独不乱,临行在途,吟哦不绝,有‘枫桥北望草斑斑,十去行人九不还’‘自知清彻原无愧,盍请长江鉴此心’之句。”

  诸多脱胎于张继的枫桥诗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王士祯,其有两首《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其一“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枫桥第几桥?”其二“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他同张继一样,都非吴越人士,一旦到了苏州枫桥,似乎就有了一种相似的情愫,江南和枫桥原本就是在梦里的,一旦真是触到了,反倒是觉得不太真切了。

  我们在这么多的枫桥诗中,可以看到吴人咏枫桥,也可以看到外乡人眼里的枫桥,其中的况味,各有不同,然而一旦触及了江枫渔火和夜半钟声,很多思绪都汇入胸中,化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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