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俊伟
一
常熟的虞山顶上，可以望见尚湖。倘若从空中看，虞山和尚湖被常熟的三环路围成了一个圈，尚湖似乎是虞山在水中的倒影，或许还像两片肺叶，中间流过了一条运河。这条运河往北去是望虞河，从常熟北港汇入长江，往东去也可从白茆口汇入长江，继而通过江海水系，连通这块陆地的东南滨海。
历史的时光若能回到明朝，常熟海虞之地是明代遗民抗清的前沿之地。白茆口有一座红豆山庄，诸多情报、军资，可以通过这座小院落，传递给海上的仁人志士，后来清廷的一道迁海令，这座山庄就荒芜了，同样也荒芜了山庄主人晚年的自赎之心。
虞山脚底下还有一座山庄，因在拂水晴岩下，所以叫作拂水山庄。山庄因拂水岩得名，此地在虞山也是一处名胜。只不过，人们一想起拂水山庄，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这座山庄的主人钱谦益（号牧斋），甚至于会把虞山下的拂水山庄和白茆口的红豆山庄相混，如尤侗《游虞山记》“，十五之夕，余与沈子石均等买一叶鼓行而东。十七日,游钱氏红豆庄。庄外有绿柳长堤,桃花古岸，墓门石马，麦陇泥犁。庄内有草堂竹榭，曲水斜桥。春鸟乱啼,落红满地。”拂水山庄的景致描写周全了，名字搞错了。
拂水山庄起初是瞿纯仁的产业，钱谦益（1582—1664）弟子瞿式耜的叔祖。崇祯二年（1629），四十八岁的钱谦益阁颂终结，落败于南浔温体仁和宜兴周延儒，官场失意，只能南归故里，便购了此处山庄，重起营造，山庄内诸多别馆，牧斋一一著文以记，如《耦耕堂记》《明发堂记》《花信楼记》《留仙馆记》等。崇祯三年（1630），耦耕堂建好，他招来六十五岁的嘉定程孟阳（1565—1643）同住十年，互为唱和，程是其诗学上的极大影响者，其后反七子复古而宗唐宋。
崇祯六年（1632），钱谦益的母亲去世了，他将其父母合葬于拂水山庄后，筑明发堂守孝两载。故而钱谦益殁后，也葬于虞山下拂水山庄原址处。当然，如今的拂水山庄原址沦为了一处农家乐，有乡人置养鸡场于其上，钱谦益墓同柳如是的墓相距一百多米。在整个常熟的地图上，此处应是唯一钱谦益冠名之所。至于尚湖景区中择址重建之拂水山庄，当年牧斋守墓之明发堂，也冠了“柳如是纪念馆”的名号。由此可窥，本籍钱谦益和客籍柳如是分别在常熟人心目中的地位。
二
柳如是的情史或是一部晚明诗史，陈寅恪之《柳如是别传》早已将其八卦考证备尽了。
柳如是初名或为杨云娟，四五岁被从嘉兴拐卖至吴江盛泽，十四岁侍婢于故相周道登，十五岁遭妒逐出，重回盛泽归家院，名为杨影怜，开始了游妓生涯，曾赴松江陈继儒晚香堂，同宋征舆相爱、破裂，后遇陈子龙，实为毕生至爱，无缘仳离，改名柳如是。此后，又与程嘉燧、张溥、谢三宾等，或长夜欢饮，或宿居唱和，以一介女杰豪气，几乎结识了整个晚明文坛文士，同她相好的男人们之间似乎也少芥蒂。
柳如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文坛都有地位。陈子龙为明诗殿军，钱谦益为东南文宗，她的诗风也随二人由宗唐而宗宋。陈寅恪曾说：卧子推重河东“君之诗，举北地(指李梦阳)、济南(李攀龙)诸家为说，引之以为同调。可知河东君之诗，其初本属明代前后七子之宗派,应亦同于卧子深鄙宋代之诗者。但后来赋‘寒柳’词，实用东坡七律之语。至其与汪然明尺牍,亦引用苏诗,皆属北宋诗之范围，更无论矣。据此推之，足征河东君虽深受卧子之影响,后来亦渐能脱离开宗派教条主义也。”
崇祯十二年（1639），钱谦益五十八岁，柳如是二十二岁，这两个相差了三十六岁的人，在杭州西湖畔相遇了，柳如是赋西湖绝句，“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牧斋和道：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二人算是一见倾心了，因美色，更因诗情。
崇祯十三年（1640），牧斋自拂水山庄移居半野堂，这一年初冬，柳如是男装打扮过访半野堂，牧斋为其营造我闻室。崇祯十四年（1641），牧斋同柳如是同游拂水山庄。六月初七日，我们这位风流教主，不顾原配尚在，在松江以匹嫡之礼迎娶柳如是于芙蓉舫。那一日，舟外瓜皮石砾，舟内把酒言欢，赋诗相和。牧斋可以为了爱情而不顾礼教，极为坦荡，这是躬行士大夫礼教的陈子龙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柳如是的。
晚明的才子遇到佳人，爱得坦荡，爱得炽热，爱得没羞没臊，爱得毫无礼义廉耻，这也是晚明心学影响下重情重欲的风气所致，世运见诗风。
我们且再看陈寅恪所称道的《金明池·咏寒柳》，后半阙“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倘若说，柳如是将从前对陈子龙的种种情恨愁苦都一概放下了，那么这个可与其在黄昏月淡下，听其深怜低语的梅魂是谁呢？陈寅恪认为应是她将一生托付的钱牧斋了。这个梅魂也曾和道：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三
钱谦益虽是东林盟主，东南文宗，然一生政治失意，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应是花甲之年遇到了柳如是。他贪恋她的年轻，更贪恋她的知音知心，此后半生宠她爱她，临终作咏，更是回忆同河东君的美好时光，《病榻消寒杂咏》：“老大聊为秉烛游，青春浑似在红楼。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黄宗羲也曾说过：柳姬“定情，为牧老平生极得意事，缠绵吟咏，屡见于诗。”
值此明清易代，国破家亡之际，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终究显得不合时宜，但他们又何尝不想做英雄巾帼呢，访灵岩山韩世忠、梁红玉墓，凭吊京口古战场，牧斋写下《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有“舵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崇祯十七年，甲申，北京城破，崇祯帝上吊了，明朝亡了。南明还剩半壁江山，钱谦益心怀大志，也想建功立业。《甲申瑞阳节感怀》中有：喜见陪京宫阙开，双“悬日月照蓬莱。汉家光武天潢近，江左夷吾命世才。地自龙兴留胜概，人乘虎变勒云台。王师指日枭凶逆，露布高标慰九垓。”钱谦益本想拥立璐王，胎死腹中。弘光帝上位，他借马士英、阮大铖之势，以东林党魁之望当上了礼部尚书，终于登上了他一生的权力顶峰。
然而，乱世春秋之际，文人钱谦益站在大节大义和个人名利之间，定然也是辗转反侧、痛苦万分的。柳如是想做梁红玉，无奈钱谦益做不了韩世忠。后人再怎么为他洗白，他还是失节了，先是谗事马士英、阮大铖，落得个文人无耻之名。继而浑身一个颤抖，打开了南都城门，迎跪在了清军面前。南京城免受清军屠戮，清廷开科考试，这即便是钱谦益的功勋，历史又怎么会褒扬他呢？
历史只会让他的两桩公案变作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一个是“水太凉”。《牧斋遗事》有记，“乙酉五月，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奋身欲入池中，持之不得入。”还有一个是“头皮痒”，《恸余杂记》载：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髡辫而入矣。”
钱谦益不仅自己投降了，他还向清军献诏谕之策，写了一封《与邑中乡绅书》张贴在了苏州和常熟的城楼上，号召家乡乡亲，放弃抵抗，似是一片忧民之心。“大兵东下，百万生灵尽为齑粉。招谕之举，未知合郡士民以为是乎，非乎？便乎，不便乎？有智者能辨之矣。如果能尽忠殉节不听招谕，亦非我之所能强也。聊以一片苦心，士民共白之而已。”
然而，家乡的百姓并没有钱谦益这般“识时务”，江南的抗清斗争极为惨烈。《海角遗编》曾记“常熟版图东至支塘唐市，西至顾山羊尖，南至相城宛山，北至沿海福山一带，各处乡镇闻邑城陷，皆团聚乡兵，以白布裹头，竹枪木棍为器，有不愿为义兵者，辄声言毁其家。”常熟城破，清军屠城，绛云楼下染遍儒生血。盖因常熟儒生以为钱谦益是清臣了，全跑去钱谦益的宅第避难，结果事与愿违。
四
钱谦益降清后，在北京做了一年不到的礼部右侍郎，背负着一世骂名回到常熟。苏州虎丘出现了一首诗，尤为嘲讽，《题虎邱石上》“，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马，今来应悔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这首诗据说托名陈子龙而作。
倘若将钱谦益和陈子龙做一番对比，除却诗学志向相悖外，不免有些尴尬。钱谦益在水上娶了柳如是，柳如是让钱谦益跳水殉国，钱谦益嫌水太凉。后来，陈子龙抗清失败，跳水殉节。到了乾隆时期，皇帝把钱谦益列为贰臣，销毁著作，竭力嘲讽，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然又将誓死抗清的陈子龙追谥为忠裕公。
晚年钱谦益以诗自赎，支援、鼓励郑成功等人的海上抗清斗争，遭受牵连，身受牢狱之灾。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江南遗民的理解和同情。他在《新安方氏伯仲诗序》中记载了这段南囚悲情。“戊子岁（顺治五年），余羁囚金陵，乳山道士林茂之，偻行相慰问。桐、皖间遗民盛集陶、何寤明亦时过从，相与循故宫，踏落叶，悲歌相和，既而相泣，忘其身为楚囚也。再过金陵，乳山游迹益广。都人士介乳山谒余者，名纸填门，诗卷堆案。翰墨淋漓，长干传为盛事。”
我们不怀疑钱谦益失节是贪生怕死，也不怀疑晚年自赎不乏真诚。我们更要承认，钱谦益作为东南文宗，在明末清初的文坛，影响力极大，远远超过了学术史上频频被极大书写的清初三大家，他们的实学和诗学思想，实则在钱谦益身上也有迹可循，只是中国文学和学术，终究是要看伦理道德和人格卑贱的，钱谦益背负贰臣骂名，在其家乡都不受待见，如何能求公允承认呢？
康熙三年（1664），八十三岁的钱谦益病故，临终前，招黄宗羲以葬事相托，反锁黄于书房，索取三文，又寄望黄为其书写身后墓铭。黄宗羲在《思旧录》中记：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其子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黄宗羲作为钱谦益最信任的至交与门生，也会因其节气而避嫌，又遑论他人言说是非呢？
牧斋殁后不几日，钱氏族人钱朝鼎、钱谦光、钱曾等勾结，抢封钱氏家产，索债白银三千两。四十七岁的柳如是不堪受辱，留下遗嘱，自缢于荣木楼，其女有《孝女揭》述其惨状：因遂披麻就“缢，解绖投缳。威逼之声未绝于阃外，而呼吸之气已绝于闺中。”一代才女香魂也随其所约之梅魂遽归虞山了。尚湖的芦荡深处，传来欸乃声声，若是漂来一叶竹筏，二人应该是在湖上拂水唱和吧，一如他们当年大喜之日。何以说情恨，只寄此生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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