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
这里是云歇脚的地方
是神偷觑人间的，小小的一块
月牙天窗
每一片柳叶，在风中
都是一枚睒动的眼睛
都是一棵树里挖出的渴望的深井
我在向一个西域女子问一个人
还是问去敦煌的路程
或者是，问了问我的奔跑的灵魂
沙梁之上，我跪成了一座殿堂
云龙纹的飞檐上
一对交颈的鸽子，先是低语，而后
诵经般，不停地
咕咕，咕咕，咕咕
向远的脚印里
盛满了
西夏的经文
布隆吉雅丹
一个卡车司机拧开水箱的龙头
濡了濡干裂的嘴唇
搓手洗脸。风，吹着一只狮子样的沙丘，龇牙咧嘴
把一股沙子打在了他的脊背
要听就听羊咩之声
要看就看穿行于蓬棵间的那个牧羊老人
可是呀，一个人，绝对是另一个人的
海市蜃楼
天堂还远，地狱已关门
我推着落日的独轮车
在人间的疏勒河边
一匹西域的胡琴
在我的血管里，饮水、嘶鸣
敦煌的月牙
小小的，薄薄的
我不想把你比成针鼻
也不想把你比成一根白玉发簪
但我突然想趴在一个人的肩头痛哭
突然想在一个人的耳边说一声
等了千年的一个爱字
说是一排马的牙齿也行
说是一匹儿马抬起后蹄踢在天庭额头上的一个印痕也行
此刻，我想把你说成羌，说成乌孙
说成一个人的小月氏
再把你说成一只党项的羊
或者就是西夏王国里递过来的一张
指纹的传书
其实，它就是敦煌的月牙
就是能让我思念和哭泣的爱人的肩头一样的月牙
就是一把飞天女反弹的，琵琶
月牙泉
多么像我的生日呀
端端的，五啊，初五的那个眉呀
我宁愿把它还原成一条党项河
还原成一个水草丰茂的河湾
还原成一场绝世的爱
我心已静，无须梵音
每一粒砂子都是一座雷音
一队驼铃，漫上了黄昏的沙岭
丝绸的沙漠，让我爱得绝望的沙漠
今夜，我不带走什么
打着芦苇的火把
月牙泉呀，你就是我找到的，千年前丢失的那一印
天地之吻
莫高窟
三危山下，几匹骆驼，风吹毛动
如冉冉的篝灯
我揉了揉眼睛
仿佛揉着一粒紫色的青稞，又揉着一粒七色的颜粉
太阳能换一枚铜锣吗
打更的神
一击：是鹰鸣
二击：是驼铃
三击：是一声反弹琵琶的颤音
我想喝水。
可水被一只蜥蜴端着的两盏眼睛
泼向了阳关烽隧。箭簇啊指向茫茫西域
烈日呐，我想天问
一匹骆驼已被大风吹成了一只铜色古埙
西出阳关啊：一叠天，一叠地
还有一叠，夕光的乳晕像死又像生
梦里
1
那火车，在旷野里走了一晚夕
你的梦里装满了水和路程
亲吻一样的水
抚摸一样的波纹
琵琶一样的路途呀，一把月牙
挂在敦煌的天涯
2
谁是谁的摆渡者
点亮了一盏呓语的桅灯
父亲站在界石碑的那个中午
是一个绳结
一只衔泥的燕子，落在了另一个燕子旁
像不像两块爱情的生铁
铁，铁打着铁
铁
铁锚的铁
我轻轻地扶你走出了铁里
我的身体里
写满了，叮叮当当的
两个人的航海日志
双塔湖边：白鹭
这水，这微澜
这暮晚的红
无需太多的海岸和人间
无需太多的尘
需要去年和前年
日子撂日子就是一块
含满光芒的花岗岩
需要白白的白
需要我再次在你耳边的雕琢
每一块石英都是一个象形字
是只有我和你能读懂的契约书
每一次交颈都是飞
都是下一次降落的起点
白鹭白鹭，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白着
用我们的对抗
买下这一小块块
属于我们的薄暮
河西走廊
一只鹰我说的是鹰墩上的一只黄鹰
她抻了抻翅膀上帝开门
她的眼睛里有两个古代的车轮不停地
运送着侏罗纪的风声
这大雪封门的早晨啊这燕子取暖的
檐棂。一只骆驼是我们夜夕里烤过的篝火
河西走廊啊，一座座古堡一座座烽燧
这大雪隆冬的早晨大雪西域天空
一道辙印
大地上的一根青筋
这贮藏了闪电的血管
每一粒雪都是一个新词
都是没曾动用过的谶语
谁能把她翻译成爱情
谁本身就是诗经
没藏黑云
1
坡上，一小片薄雪
一行——什么呢?——也许，就是一行
另一个国度的文字
那只刚刚飞起的黑鸟，回首鸣叫
仿佛朗读
连风，也凝固在了一片枯叶上
连地埂窝里的一墩芨芨
连坟头上的那张黄纸
2
有时候有你
有时候没你
有时候，我真想把一座山命名成你的名字
你突然说起没藏黑云
那是西夏的一个女人，地斤泽，黄河边，
落日就是她下颌上的一颗美人痣
3
而此刻
弱水河边的一匹枣红马
屁股上有我烙下的
一块，密令一样的
旧时间
4
山冈上的白羊
筏子里装满了，每叫一声
都是一个熬人的晚上
过了山冈，还是山冈
再过去，就是我和你久久坐着，
看落日怎么落进身体里的一个，崾岘
那时候，我们真得可以称做一对
小神仙
马场雪
一匹奔跑的马，溅起的雪浪中
每一个蹄花
都像是昨夜失踪了的梦里
月牙儿怎么回炉到了一次初恋的，初吻
连暴风也失踪了
只有皱褶的祁连山，像一块漂洗过的布衾
搭起了一场
洁白的
新婚
万马的目光相触，不啻
一群牦牛在雪地里烧下的一个胎记
裹紧头巾的牧马女
骑着铮琮的三弦
似千里，似万里，似一幅遥远的迁徙图
长长的地平线
牵引着
一只旋鹰的风筝
梁积林 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参加过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级研修班学员。甘肃省张掖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多部诗集、小说集和长篇小说。
周所同，著名诗人，原《诗刊》社编审。
想到哪，就说到哪(评论)
周所同
A、诗人梁积林要出集子，约我写些文字，他抬举、信任我，又是我心中的朋友，不说盛情、不说笔拙，就应下来；这些年，读过积林许多诗，先后也有几次愉快的会面与交流，但真要写文章，心里还是怯，还是怕负了朋友的心；再说，甘肃那么多好诗人，与积林交往甚笃，他们个个眼毒，若挑剔起来，我岂能藏拙？何况，积林的妻子苏黎也是一位优秀诗人，对夫君的作品更是了如指掌，我的表述稍有差池，他们撇下祁连山，从河西走廊一路打上门来，我又如何抵挡？罢了，罢了，反正，只是随便说说，想到哪，就说到哪，这样想，就释然，就信口开河了。
B、西域大地，这是一个宽泛的地域概念，既确切，又模糊；既真实，又虚幻，符合诗的趣旨与特质。积林诗人生活在那里，游历在那里；热爱、依恋在那里；那里是他的家，他的杨柳，水井、风呀，雨呀全在那里；他的多数作品就是在那里看见、想到、并写出来的。那里鲜明的地域特色，边地独有的民俗风情，加上诗人个性十足的发现与表达，梁积林与他的作品，就构成了卓尔不群，又无谁替代的独特风景；其实，探寻、解构积林创作的秘密与脉络，只需读一读他的《西域书》就行了，这是一篇别致、有深度的诗文，是他多年创作的心得与总结，“是生命对生命的敬畏……是爱”，在这部诗集的卷尾，梁积林撂下这句话，就隐身而退，他高，实在是高；我得想想，这句话几乎参透了所有艺术创作的真谛，有点意思；在这个圈子混了这多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是白混了，我得赶紧给积林打个电话，就为这句话，也得喊他声老师。
C、梁积林是诗人，诗界无人不知；现在，我称他是“画家”，是我的专利；诗画同源，本无高下，但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幅生动，传神的画图，他真有这个本事；语言的丹青，简洁的线条，鲜活的构图，出人意料的留白和浓淡相宜的色彩，加上他闪电般突然凝注的目光，凡他用心用力之处，总有好风景看；从这个角度去想梁积林，愈想愈觉得他就是画家，是语言丹青高手，而且，那些画面背后呈现、弥散出来的氛围、气息、意蕴，总令人向往，想着、想着，就被他带走带远了；应该说，那里的孤独是一个人的孤独，寂寞是一个人的寂寞，辽远、苍凉也是一个人的辽远和苍凉；要命的是，诗人还是画家梁积林，不要命地迷恋、热爱，拥抱着这一切，他以自己的诗画，执拗地告诉人们，他的喜欢、幸福、安慰，包括生命的全部意义，全在这里；无疑，他诗中的麻雀、乌鸦、老鹰、蚂蚁、昆虫、落叶、水洼、拴马柱，一堵断墙、马莲草、马茹花、牛、羊、月光、星星、红柳、沙枣、芨芨草，碎瓦片，甚至飘忽不定的云彩和鞭声，凡是看到想到的，都被他一一画出来；凡是被他入诗作画的事物，无一例外地具有了象征意义和审美的可能，它们来过，活过、爱过，生过，死过，这已足够。
D、第一次与积林见面并相识，是在新疆，他是那届青春诗会的参加者；还有一次是在天水，并去了六盘山，之前，诗人阳飏兄在电话里经常提到他；从听说到见面，间隔不长，而早就认识他，就是在诗里了；积林忠厚、实在、善良、能忍则忍的样子，木讷的可爱，讲话语速快，那是恨不得把掏心窝的话，全倒给你听，只是，快得有时听不懂了；他好酒善饮，但爱脸红，一次喝高了，抱着行李不登机，以他的性格，似乎下定决心，从喀什走回乌鲁木齐；那次，我劝过他酒，说不用他开飞机，多喝些无妨，他真的过量了，结果，闹出飞机拒载的笑话；积林烟瘾也大，一路上我们相互递烟，打了个平手；说这些趣事、琐事，我会不由自主地神往，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在这些有限的交往中，我认定，积林是个绝对的好人，可信赖、可托付，可一生忆念的朋友；好人写好诗也就顺理成章了，虽然，他地处偏远边关，但内心的锦绣，草长莺飞的生机，不亚于水乡江南；他的诗特立独行，技法上独辟蹊径，意像营造上的独具匠心，读一首诗，可见一斑：太阳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梦里紫绢花开放着一个人的生命 /你的一句话就是我的一个国家 /青石板上印满了 /闪电的蹄花/一只蜜蜂爬在胸前 /像我们的菩萨，绿度母菩萨 /一个庄园是一本书，另一个庄园是另一本书 /我们打马 /从一个庄园到了另一个庄园 /这是我打马走过的最好的草原，啊草原！/这是我打马 /走过的/最好的早晨，最好的世界 ——《早晨》
E、拉杂无序地说了这么多，不知是不是无用的废话？好在是随便说说，是表达一种心情；积林出诗集，我替他高兴，他写了这么多有特色的好诗，向他祝贺并表示敬意，积林是个好人、好诗人，我更应该向他学习；甘肃是出好诗人，好作品的地方，有着良好的诗歌氛围，比如梁积林夫妇，他们举案齐眉，也比翼齐飞，白菜、萝卜一样亲近，热爱着诗歌，这多么美好，我祝福他们，也借这篇文字问候甘肃诸多朋友好！扯远了，赶紧打住。
2010年10月
徐煌辉，生于江苏常州孟河镇，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2007年开始诗歌创作，作品发表于《诗刊》《绿风》《星星》《草原》《上海诗人》等国内报刊杂志，多次在国内诗歌比赛中获奖。现居上海。
反弹琵琶的颤音
——梁积林《敦煌》组诗浅评
徐煌辉
甘肃张掖市的山丹县，如果不是写诗的梁积林，估计很少有人知道。出道不算太早的梁积林，让读者一下子就能记住的是他独特奇幻的意象以及他抒写的灵魂家园—河西走廊。
组诗《敦煌》以他一贯的奇幻新颖的意象和比喻抓住了我们的心。这组诗里，几乎每一首诗中都有这样新颖的意象出现，如《梦里》的“燕子像两块爱情的生铁”，如《河西走廊》里的“一道辙印，大地上的一根青筋”，如《阳关》里的“一匹骆驼已被大风吹成了一只铜色古埙”，这些新奇的意象并非是作者的空穴来风，而是作者对这片深爱的土地长期观察以及情感的不断累积，一旦遇到特定的场景或事件触发的灵感火花。
意象的选择如果不以人为中心，不和这片土地发生联系，再新再奇，也是没有生命力的。梁积林的意象神奇玄妙，基本是以人为出发点，又以灵魂为归宿。《敦煌的月牙》这首最具代表性，诗人对月牙展开了联想：“小小的，薄薄的，我不想把你比成针鼻，也不想把你比成一根白玉发簪”，针鼻以及发簪不是作者的目的，这里的比喻只是为“我突然想趴在一个人的肩头痛哭”做了一个绝妙的铺垫，如果意象或比喻不能总是指向情感内核，它本身的价值将会随着时间推演而弱化，反之，则愈来愈强大。梁积林诗歌里的很多意象和比喻是经得起岁月淘洗的金子。
意象的最高境界是读者通过作者的意象进入了作者营造的灵魂世界，意象彻底消失后就进入了最高的意境—化境。见山是山，固然没有什么不好，而山不过是作者心情或思想的一种媒介。《敦煌》组诗，作者把自己浓烈而朴素的情感毫无保留的敞开。如《月牙泉》中，把月牙泉比作自己的生日比作自己的眉，爱像河流一样流淌，她是千年前丢失的一印天地之吻，意象和情感的抒发已经浑然一体。
在河西走廊，在敦煌，已经不复遥远的茂盛和繁荣，更多了苍凉和荒芜。而梁积林通过他神奇的意象和热爱的倾注，让这片荒凉的土地重新焕发神奇的魅力，让它充满爱与恨的泉声，让它充满聚与别的泪水，让它沾满生与死的雪花。
除了作者饱满的情感，梁积林还适当采用了一些文学技巧，比如排比、复沓、反问等。他适当引进这些技巧，对意象的糅合，对情感的渲染，对场面的铺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如《敦煌的月牙》和《月牙泉》这两首都运用了排比和复沓的手法，使得全篇在保持原有苍凉的风格上，情绪更加饱满，气韵也更加完整。如果说，梁积林诗歌中的新奇意象是西北上好的面粉，而作者饱满的热爱、丰富的文化积淀、文学技巧的完善，仿佛就是“揉捏、捶打、搓拉”等技法，为读者奉上绝佳的精神食粮。
“一个洞悉世界的人，也许能够从更广大、更宽阔的意义上拓展自己的生命境界”，梁积林的诗歌正从早期的“澄明、镇静、干净”逐渐走向“开阔、深邃、丰盈”。通过河西走廊的歌吟，通过神奇的意象世界，通过饱满而独特的热爱，梁积林的诗歌作品正在“向更广大更宽阔的生命境界”迈进，这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创作目标，也是老梁精神追求的一个标杆，有这样的标杆，我们有理由期待梁积林会操起琵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弹起一阕阙上帝也会动心的灵魂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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