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即社会人生。真诚地拥抱文学，能观尘寰诸事诸物，能察世俗人性人情，能让你我在喧嚣之外，觅得一份心灵的宁静。
【导读】
本平台今日推送藏族学子才让当周的短篇小说《迎着日出一起走》。这是一篇高度生活化的叙事作品，写一个大学毕业生到高原小城的一所小学任教，与学校食堂的女厨师、离婚且有一子的美朵卓玛产生了感情 ，两人相识，相知，相许，彼此的情感如同细流清溪，看似寻常无奇，实则恳挚温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语言素朴，读来不失真切生动。
作者简介
才让当周，藏族，1995年生于青海海南，现为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研究院2014级本科生。业余爱好阅读，写作。
迎着日出一起走
当我从郁闷的房子里出来时，外面的一切比往日更加寂静，夜空中闪烁着繁星的光泽， 灿烂无比，宛若无数只眼睛好奇地窥视着世间的秘密。从远处看去，冬日里的金滩小城就像一个摇篮中酣睡的婴儿一样，延伸在被群山环绕的金滩上。大街上空旷而死气沉沉，零零散散的路灯在夜幕的掩盖下发着微妙的光。
路边的垃圾堆里过夜的流浪狗在偶尔路过的汽车灯下蜷缩着饥肠辘辘的躯体，发出微弱而凄惨的叫声。街上仅有的几个商铺打烊了，不见人影，一个路灯杆旁沉睡着一只老羊，从它身上悬挂的彩旗可以看出是个放生羊。 在这冷风刺骨的夜晚，那只放生羊睡得如此安稳，似乎相隔于外界的寒冷和事物。只有历经沧桑、饱经风霜的老年人才拥有这种安详的神态。
我拖着时而缩短时而拉长的影子一直往前走，路过一个个路灯，一直到一个路口，往左转到了一个幽暗的小巷。虽然我在金滩小城里生活了两年，可对这里的小巷并不了解，到了晚上反而觉得更加陌生。每一个模糊的轮廓和阴暗的角落似乎敌对着我的举动，阴森可怖，让我心思不宁，神经混乱。刚出门时的寒意已经烟消云散，全身发烫，心跳加速。
踩着紧张不安的脚步往小巷里走了几分钟之后，看到了一盏灯光在远处一所房子的窗前透过来，这既让我欣喜若狂又让我惴惴不安，难道她在等着我吗？还是一个奇妙的巧合？这种矛盾的想法推着我的脚步向前走。我静静地站在窗前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听到了一个呼吸声，一种时而僵滞时而深沉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我站了很久，那个呼吸声就像一首慢节奏的音乐一样使我的心态慢慢平静下来。我开始悄悄地走近门口，房门没有锁，稍微推一下就打开了。我抬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房门，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发现右边有个通往卧室的小门，门口放着一双熟悉的鞋，这让我悬挂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伸出右手推开了那扇门。
（网络供图）
两年前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金滩小城当一名小学老师。告别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远离繁华的大城市，离开父母和家乡，来到这样一个落后的地方当一名老师是最不理想的，但总比找不到工作好，因此只好接受这个安排。
当时是个漫山遍野染上金黄色的浓秋时节，我从省城坐了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傍晚时刻才到了这座高原小城。前来车站接我的是一位二十四五岁左右的女人，她穿着一身轻便的藏袍，见到我之后有点不自在，脸上泛出一丝丝红晕。走过来跟我简单寒暄之后，带我去安置住处。她走在我前面，扎成辫子的齐腰长发在我眼前左右晃动，从急促的步履里看出她的不安情绪。
离校园不远的地方，学校给我安排了一间平房，对一个人来说房子的空间很大。一走进房子，里面是暖和和的，靠窗前安装着一台炉子，炉上有一只水壶，烧着热气腾腾的开水，炉边并排树立着三个装满大煤的塑料袋，房子的中央放着一张床，床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床头有张破旧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些食物和餐具，这一切一看就知道是个细心的人尽心安排的。
东西摆布完了之后，她指着桌上的食物说：“这附近没有饭馆，怕你远途而来很累，所以晚饭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刚加热的，趁热吃吧。”
“谢谢你，不过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 我坐在床沿很客气地回答。
房子里没什么凳子，我让她坐在我旁边，她很礼貌地推辞了。
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叫美朵卓玛，是我们学校教师食堂的厨师，下午主任来吃饭的时候，告诉我今天你要过来，所以让我去安顿一下你的房子，顺便把你接过来。”
我也简单地介绍一下，说：“让你辛苦了。”
“应该的，其实这个时候我也是闲着的。”
我们沉默了片刻。
美朵卓玛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说：“今天你应该很累了，早点休息吧。需要洗漱和泡脚的话，开水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我也回家了，需要什么帮助随时跟我联系。”
我记下了她的手机号之后，她走了。房子里留下我一个人，一种沦落他乡的忧愁油然而生。
我躺在床上盯着脏兮兮的天花板，环视着空旷的房子，看着已经熄火的炉子和炉子上生了锈的烟筒的环节，一种寂寞、空虚、孤独的感觉交替着涌上心头。不管怎样蜷缩在被窝里，仍感到有莫名的寒意冷飕飕地袭入骨髓。为了打破这种折腾人的堪忧的处境，我利用接下来的几个周末装修了一番房子，为了买到装修的工具和器材，不止一次地逛完了小城里的唯一街道，也没找到齐全而令人满意的东西。
刚开始的几天里我人生地不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一起聊天的人都找不到。每天上完课之后不想待在办公室，那些老师里面没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他们喜欢在课余时间围着炉灶喝着热茶谈天说地，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没法融入到他们当中，不由自主地给人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我每天都在教室和自己的房子之间来回活动。偶尔去操场转转，秋末的冷风不时吹来，尘土飞扬，劈头盖脸，只能回房子里打发无聊的空闲时间。一日当中最大的期待莫过于去食堂，因为在那儿才能够见到美朵卓玛。 她算不得很漂亮，可她身上有种令人捉摸不着的神秘力量，能给我带来温暖和希冀。在那段时间，我莫名其妙地依赖她的存在，哪怕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一丝微笑的表态，都能让我心满意足，不能自拔。
一个月过后，我的生活渐渐归入了常态，适应了这座高原小城的生活节奏，没有了当初的不适和陌生感，对周围的一切开始习以为常。每天面对着同样的学生讲课，跟同样的老师打交道，到同样的地方吃饭，甚至在同样的时间去睡觉。这种单调而千日一律的生活方式变成了我的全部生活。没有挑战和惊喜的日子，也没有对生活的热爱和激情，每天沉浸在懒散而麻木的气氛中安详自在地生活。
（作者供图）
眼下，当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灯早已关了，里面一片黑暗。我走过去静静躺在她的身边，把手电筒关了。没有言语和肢体的动作，在黑暗中一切心领神会，美朵卓玛解开了被窝，把我纳入怀中。
“我等了你很久， 你终于来了。” 她不顾面子地大胆表白了。
“都怪我一直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来见你。”我有点自责和愧疚感。
“我能遇见你并被你这么欣赏，已经很满足了， 我很喜欢你， 可我不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欺骗你。”她的语气很平和，知道早有心理准备。
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存。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虽然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 可美朵卓玛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还育有一男。她十八岁那年结婚， 她的婚姻是家人替她安排的，新婚当天才认识她要结婚的对象。因为她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母亲一个人养大了她们三个姐妹，家中没有一个男人，所以母亲尽早给她提亲了。
她的丈夫叫仁青，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仁青相貌平庸，为人随和，她对他算是心满意足。虽然他们没有爱情可言，可她已经心里做好准备把终生交给这个命中注定的男人。后来她为他生了一个男孩，这让她很骄傲。可当她在医院里分娩回家的时候，听到的第一个震惊的消息就是仁青带着家里仅有的几万块钱离家出走了。在此之前，他们没有吵过闹过，关系很好，他就这样无缘无故地走了，这让她非常心寒也非常失望，这还算一个男人吗？！
为了她的孩子拥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不让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可以称呼和可以依靠的爸爸；不让他在同龄人当中成为“没有爸爸的孩子”而受人欺负，抬不起头，撑不起腰；不让他在未来的社会上因为没有爸爸而找不到靠山，被人唾弃。 ——因为这些她都经历过，对其中的酸楚和无助深有体会，身为人母，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重演她的遭遇。因此她放下自尊和骄傲，抱着不到一个月的孩子去找仁青。不管她怎样屈膝求和，他都不认他们母子俩。当她知道他们的婚姻没有希望的时候，她就跟仁青要回他拿走的几万块钱，仁青不但不给，还对她威胁说，如果想拿走钱，就留下孩子。这让她非常愤怒， 结婚以来第一次跟他大吵了一场，下定决心跟仁青断绝关系之后，她就抱着孩子回家了。 后来仁青来过几次说要见孩子，她残忍拒绝了，说她的孩子再也没有像他这样的爸爸。他可能绝望了，也有可能忘记了他的骨肉，整整五年了，他再也没有来过。
美朵卓玛对自己的命运很失望，小时候被自己的亲身父亲抛弃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她尝遍了没有父亲的苦涩滋味。后来又被自己的丈夫背叛，留下她和她的孩子离开了。她前世犯下什么洗不清的罪恶，让她此生遭受如此多的痛苦！从此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养大孩子，不再跟任何男人交往，她恨透了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在美朵卓玛眼中，他们都无情无义，没有一个是好人。
美朵卓玛在说话中偶尔深深地叹一口气。每次叹息声中都深藏着这些年心中无处抛洒的苦水和怨气。
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 她把自己悲惨的故事讲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听。
（网络供图）
不由得想起，去年寒假，我回家待了一个多月，莫名地开始想念美朵卓玛。虽然我们除了在每日食堂里的短暂邂逅之外，没有更多的交往。可我还是默默地想念她，想念她素颜的容貌、雪亮的眼睛、偶尔在衣领下露出的脖颈上的红痣和盛饭时不失优雅的姿态。愈想愈强烈，有时候沉迷于其中而难以自拔，感觉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每一个难眠的深夜，对她的想念成了我孤独灵魂的伴侣和慰藉。为了早些遇见她，我特意开学提前返回了这个小城。
一个雪花飘落的下午，我约她出去在一个茶馆里见面，这是我们第二次单独见面。我给她从家乡带来的一些特产，她多次退让之后接受了。我们聊了一些关于学校和各自家里的琐碎事，自始至终没有牵扯到男女感情的事上。她在我面前显得很不自在，我也不好意思提起。最后我建议送她回家，她婉言谢绝了。那天晚上下了整夜的雪，雪花在路灯下漂浮，宛若成千上万个萤火虫在夜幕下翩翩起舞。回到自己宿舍的路上，我的心就像那晚的雪夜一样安宁，很久以来没有如此平静过。
她跟我提到，当她的孩子渐渐长大时，越来越像他的爸爸，这让她很不舒服。 每次看到孩子向她嘻嘻傻笑，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仁青，想起跟他一起度过的三年的日日夜夜，他的相貌，他的睡姿，甚至他身上的汗毛犹如在眼前一样清晰可见，伸手可触。她用两年的时光逐渐涂抹和切割仁青在她心中所占据的形象，可到头来，在她的孩子身上重新复活了这个人，这种尴尬的境遇让她很痛苦很无奈。一个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另一个是她此生恨之入骨的人。可他们又偏偏长得如此相似，甚至有时候变成同一个人， 这个角色模糊敌我同体的人物为何又轮到她的儿子来演呢？她既疼爱她的孩子，又痛恨隐藏在孩子皮肉下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影子，这种爱恨交织的心理反应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她那娇小可爱的儿子身上。
她的话音突然间断，黑暗的空气里弥漫了让人窒息的压抑感。一股热烫烫的眼泪通过她的脸颊滑落在我的脸上，那时候才知道自己跟她贴得如此近。
（作者供图）
说不清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升温的 。这学期开学以来，一切运转得很正常。我按时给孩子们上课，美朵卓玛也照常给我们做饭，除了盛饭时多了一份羞怯和亲切之外，我们的关系没有表面上的进展，甚至在近距离时不敢抬头看彼此的脸。
有一天下午，当我放学回宿舍的路上，突然听到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回头看时，美朵卓玛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脸上带着平时很少见到的笑容。
我走近去问她有什么事， 她直接从背后拿出一个袋子放在我手中，说：“这是给你的礼物，我走开之前不许打开。”然后跑回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她送给我的礼物是一个用羊羔皮做的腰带，做工精致，既暖和又舒适。平时在房子里改完作业，没事可干时，我喜欢把它攥在手心里暗暗思念，这个腰带无意中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默契。
彼此同床共枕，我们依然很默契。我很安静地倾听她的诉说。她说到伤心之处，会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她矛盾的心态：既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遭受失去双亲的痛苦，又不想让自己在一个抹不去的影子面前活活受罪，可一直想不到一个双全的办法。后来她的一个表哥结婚数年，没有一男半女，想找一个孩子领养。她朝思暮想，百般思虑，向上师卜卦，向家人近亲请教之后，择取风和日丽的日子， 把自己刚满两岁的孩子托给那个表哥领养。她表哥夫妻俩万般欢喜，感谢有加，待她的儿子胜于亲子，让她感激不尽。失去儿子之后的几个月来，她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每天晚上乳液充盈而溢，整日蓬头垢面，没心思修饰装扮，受尽身置火海冰域般的煎熬。岁月流逝，时间的扫帚冲淡了她心头一直缭绕不绝的云雾，渐渐愈合了千疮百孔的伤口。 可每次看到她的孩子对表哥和嫂子叫爸喊妈，心里仍旧暗暗作痛，不胜惭愧。
她的不幸遭遇让我有些心疼。我隐隐产生一种对她负责任的强烈念头，那是爱恋之外的感觉。
不得不提今天下午我们恰好在学校门口碰面时我的果决，我问了一下她住在哪儿，她说了大概的位置。我壮着胆子接着说：“我想今晚去见你。”她什么都不说转头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从街头消失。
在这夜深人静的晚上，她低低地跟我诉说她的一切过往。她最后告诉我，三年前，也就是我来到金滩小城的前一年，她离开家来到了这个小城，因为她在那个充满不幸和痛苦回忆的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在这边参加了一个短期的厨师培训之后，有幸找到了现在的这个工作，后来在家人的帮助下买了这所房子。现在她一个人住在这儿，没有任何牵挂，反而活得很自在。
她说到这里，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夜，从未有过的温煦……
不知不觉中，天边开始破晓了，朝阳映衬的云彩在东边的天空中泛出了红彤彤的光泽。
我们一起迎着日出走向学校，冬日的晨风里，两个人的影子贴得很近，很近。
（网络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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