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老猫 || 透明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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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安徽老猫，本名张立新，安徽桐城人，自由职业者；工科毕业，自修中文，崇尚自由写作与无痕写作理念，故作文随心所欲，无格可循。

部分作品已结集为《老猫文集》，2016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

透明的乡村

沿村阒寂，鸡鸣狗吠无闻。小妹（小丫）怀抱玩具布熊尚在梦里。细细密密的雨落了一夜又一晨。

昨夜提前入睡，凌晨自然早醒。细雨和风打在窗外的竹林里。竹叶簌簌，雨声沙沙，经夜不歇，远播四方八荒。

甫一梦醒，疑非卧于一室，恍觉独自躺在露天的原野上，在无顶遮掩、无墙隔阻的穹庐之下。侧耳细辨檐声，一线持续的水柱落于墙根废弃的旧瓦罐上，若远方谁家庙堂的木槌持续敲击着汉瓦，如磬，如磐，亦如钟。晨醒微寐的心，无由地，随那室外的风声雨声慢慢飘远。

门前的小河仍在，自儿时至今一路蜿蜒着归江入海，偶尔竟会恍惚，我与此河究有多少亲缘相似？早年滥釆河沙河床受损，再难存留上游河水。流水的河面不足历史盛时的四分之一，随水流骤减的自然还有河中的鱼虾。“水清见底，人至不惊”的场景再难想见。数十年前，鱼虾即几近绝迹。

屋后的稻田也在，仍是连绵不绝的条条块块。机播的禾苗才落户半日，似乱草，似蜻蜓，浮在水面，一副立足未稳弱不禁风的样子，人见犹怜。那些年六七月“双抢”农忙的景象一去不返，乡村只剩下故土难离的留守老人日渐零落，常让人生出等待覆灭之感。尽管祖辈反复耕作收获过的土地依然年年青了黄，黄了青，但我熟悉的那些人，有一些已归了尘土，大部分被迫“城镇化”，漂在了城镇。

（作者供图）

紧邻房屋的竹树杂草，一任深深浅浅的绿疯长着，无人修剪。红的、白的、黄色紫色的花，有成片的铺在满目绿屏上，也有单朵的或躲或游在绿色的深海里，她们同样牵扯着我的视线。

与屋后竹林一沟之隔的菜园，是我每次回家光临最多的地方。无花果结着青青的果，荠菜开着小小的花，柳树挂满蒴果，野桃挺立枝头，黄瓜、豆角、朝天椒、西红柿一副正当盛年的模样。栀子花开得醇香，蝴蝶、家雀、白鹭、黑色的贼鸥飞飞停停，并不走远，两只七星瓢虫伏在一片宽大的树叶上，不知是听风还是安享雨露阳光。

我喜欢乡村这各色的花鸟，也喜欢那无边无际的绿，一如喜欢南国日久弥深的宁静安谧。

（作者供图）

江南乡村，千百年绿意盎然，似画是梦。六月的乡村并非一年最热的时候，不过一入六月，雨水一下就多起来。前一分钟阳光明媚，后一分钟说下就下，从不与人商量。

雨水可以瞬间洗去暑热，令人身心俱轻，更有其他赏心的乐趣。已过雨中酣畅的年龄，但何妨倚窗看雨。看那时而是连缀的雨珠，时而变断续的雨线，仿佛是跳跃着的轻盈的顽童，与花红叶绿嬉戏亲吻，怎不令人忘忧释愁?

如是夜晚，尤在暴雨前，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格外闷热，而野外的蛙声也叫得格外局促。它们大概也在期盼尽快来一场痛快淋漓的天浴吧?

比较起来，夏季的夜晚，繁星满天别有一番滋味。蛙鸣与蟋蟀叫声此起彼伏，一浪压过一浪，宛若合奏一曲曲动人心弦的夜歌。即使无星的夜晚，乡村的天空也是幽蓝深邃的。空阔的原野里，微风送来禾苗熟悉的清香。一家一家紧邻的屋舍向着远方无限蜿延，恰似酣睡的游龙。

一直以为，人类最初的家园在乡村，乡村也应成为我们最后的精神家园。乡村，远离现代文明的污染，仿佛一切都是透明的、宁静的。在这里，我也总是睡得极其安甜，无论是现在还是远去的童年。

（作者供图）

与今大不相同，儿时的乡村几乎还是全人工作业，家家户户人牛俱忙。为免暑热，必然早起完成部分农活。母亲每见我睡得香沉，从不忍心叫醒。野外人声鼎沸，我必等梦满圆。午饭后又会躺到竹制凉床上午休，不到日将西斜，总不容易醒来。这样，出工一天我也做不上几小时，相反越睡越乏。不知母亲自凌晨直到天色黑透才收工，集体劳动下，十数小时不得空闲又将如何捱过？

那时乡下可做睡床的地方随处皆是，夜不归宿的原因大都又是为了捉萤火虫看星星。儿时一直以为，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萤火虫离神仙最近，或者，她们就是无拘无束那调皮的仙童仙女，飞到哪里，就将快乐和希望带到哪里。萤火虫喜水，喜欢立足在水草的叶尖上，将尾部一闪一闪的亮光倒影在水波上，有时也会大批结伴巡游在道路的上方，大摇大摆地无惧行人的冲撞。孩童自然以为萤火虫是最喜欢儿童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们也最喜欢与之追逐嬉戏吧。

三两伙伴，玩儿累了，一般就地睡倒在夏夜湿漉漉的草香里，或者零零落落的稻草垛上。背靠厚实的大地，面朝无垠的天空，星月高悬在上，彼此隔河对望；地面河水潺潺，鱼虾在水中或浮游或悬空。天迥地阔，阵阵微风浴遍全身，荡去疲惫。我们这些顽皮的孩童，日夜贪玩，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几十年过去，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温馨场景如历在目。总感觉只有那样的夜晚，天、地、人都是通透安宁的。天透明着，地透明着，人心也透明着，多好。

不论有月无月，乡村的夜色都是温柔的，如无浪的潮水轻轻漫上心头、漫过心头。现在想来，想必那时的花草树木、人虫鱼鸟的梦也都是透明的吧？我总觉得，透明可以远离邪恶，远离忧伤。而今，久住城市，自天上的空气到地下水源，都日益变得浑浊不堪，人心更是无处窥见，哪里还有一丝透明呢？

（作者供图）

宗璞纪念其母时说：“我过了四十岁，还是觉得睡在母亲身边最心安。”唯在母亲身边，我们可以毫不设防，做个完全透明的人。乡村就是我们永远的母亲。人生近半，越往后走，我也愈发感觉身在故乡最安心。小妹好像也不例外。她的过敏体质，在外极易染病，每一回家，立即无药自愈。

这次回家是白天。自合肥环城高速口切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沿路两侧大片大片嫩黄的绿。小妹说最喜欢这种绿，嫩嫩的明黄，不耀眼，不故作深沉。再往前行，绿色渐深，渐变中绿、老绿，层次错落，或叠合穿插，不分彼此，似是努力要将这六月的天地彻底染成绿色的世界。原想再寻几处嫩绿给小妹看，终究不得，回望小妹已在后座安睡。那些嫩绿或许比我更性急，业已入了小妹的梦里，否则如何寻不见?

待到老家附近，小妹醒来，又见一树一树明黄的嫩绿，远远近近立在路旁，或散落在低低矮矮的土坡上，似乎向我们招手示意，又感觉那分明是无数明眸善睐童子的眼睛，亮亮的、柔柔的，凭空给人欢喜，迎接我们归来。

想必家乡的树木都是有感情的，或者与家乡的一切也都自有天意，值得我去感恩。稚子绿意的梦，哪怕是白天，也是透明的，雨水也不愿轻易淋湿它。预报全天中雨，百十公里回程的路上竟一滴未落。车向前行，云隐、山退、绿进。温煦的阳光如顽皮的金色的精灵，在树叶上，在树叶不规则的罅隙间，来回跳跃、穿梭。特别喜欢那种人车合一的驾驶感觉，无思无觉之中，驱车在回家的路上，恰如在无边的绿毯上一路滑行，惬意极了。

偶尔想一想：人生如果是个圆圈，乡村就是我们生命的起点，也应是我们生命的终点。放下笔再一想，过两天小妹放暑假，我又恢复自由身。可以再回透明的乡村去度假，顿觉现时的暑热也一下消退了几分。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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