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曾有一句“最高指示”。——“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当时虽然阅世尚浅，倒也把此言当作格言牢记在心。后来方知“大成至圣先师”孔子早有语录，如“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意思是能够看见自己的过错而反省的人不多，其实是感叹能有自知之明的人太少。《庄子、让王》中有个自知之明的故事，就更有意思：
楚昭王因兵败逃到郑国，一个名“说”而以宰羊为业的屠夫跟随他逃跑。后来返回楚国后楚昭王要奖赏屠羊说，屠羊说却对时楚昭王说：“大王失国，我跟随大王逃跑而不能屠羊，这下大王返回我又能屠羊了，我的“爵位”已经恢复，又何赏之有？”楚昭王强令屠羊说受赏，屠羊说再一次拒绝说：“楚国的法律，必须要建立了大功才能受赏，我一介屠夫，只知屠羊赚钱养家活口，智不能保国，勇不足以抗敌，只是怕死而避寇，并非主动跟随大王，所以我不能受沉赏，你还是放我回去让我屠羊吧！”。
自知之明如屠羊说者，世上确实少见，给予他表扬和赞赏也就名至实归，虽然庄子的本意是宣传安贫乐道洁身自好。
能有自知之明确实不易。人对自己总是茫然无知，有的人即便自我暴露后仍不醒悟，一意孤行，沉浸在虚幻的自我中，颜氏家训篇九：“近在并州，有一士人，好为可笑诗赋，众共嘲弄，虚相赞说。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劝之。士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路人！’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文中这位并州士人，虽只写得几句歪诗，却自认为有才华，被妻子点破，还自信心十足。实令人觉得又可笑又可叹。世上无自知之明者又何止“并州士人”？有的人几十年如一日沉迷于某一专业，且把“有志者事竟成”当作座右铭，孜孜以求一朝得售，可是白了少年头依然无所成就，原因是他本无那门专业的天赋，加之没遇良师走的是歪路，如果他能有自知之明，沉迷之初或半道上便改弦更辙，又何来“老大徒伤悲”？有的人稍有成就便自以为非同风俗，虽然那成就平淡无奇，名不出闾巷却是印满吓人头衔的名片满天飞，还在网络上给自己制造耀眼的光环，如果他能有自知之明，发奋图强至名实相符，又何来“井底之蛙”的难堪？有的人无自知之明就更严重：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方方面面皆高人一等，如果加上命运垂青成了人上人，则自我膨涨得连他是谁也全然忘却，如果时运不济，并无起色，他便会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殊不知他真实的自我却是毫无真才实学，甚至是一个
腹内空空的稻草人。
自知难而知他人易。人都喜好批评他人，对他人说三道四，却很少有人能“三省吾身”，看看自己是何许人也。俗语云：“团鱼莫笑乌龟黑，只知自己的肚皮白”，团鱼把胫根拉长反转去看到自己的黑背确实难，乌龟之黑牠倒是只要睁眼就能看到。人何尝不是如此，他人之黑总是一眼便能看见，自己之黑却是盲目，还满以为自己只有白而无黑。鲁迅说他严于解剖自己甚于解剖别人，可是鲁迅的文章绝大多数都是在批判和指责别人，解剖自己之文却廖廖无几，虽然不能以此断定鲁迅无自知之明，不能说鲁迅不伟大。但丁说：“人固有我无不俱有”，鲁迅身上应该也是有着人性的弱点的。倒是巴金在经历过“文革”后，以一部沉重的“忏悔录”深刻反省了自己当时的所非，堪称贵有自知之明的典范。《笑林广记》中有一则笑话：某甲最大的爱好是专揭街坊邻里相貌上的缺点，且当面道出：谁的鼻塌似墙，谁的眼小如鼠，谁的皮肤欠白。街坊邻里唯恐避他不及。其妻为此常拿镜子命他自照相貌之丑，他照则照矣，却不以为镜中人是自己。不久来了一名新县官，上任后为笼络人心，便设宴招待本地人士，条件是相貌俱美者方可入席，某甲信心十足去赴宴，却被县官淘汰出局，气得某甲骂老爷有眼无珠，不识他这位有目共睹的美男子！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中的那位齐人，对自己美与不美没有把握而询问妻妾，还算有自知之明。某甲却是如此盲目，真相面前尚在执迷不悟。如此不自知者，人群中难道还少？
有自知之明的人都是谦虚的人，他（她）不但知道自己的优点，更知道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别人眼中再是优秀，再是被赞扬，如果有自知之明，他便会反省自我，挑剔自我，从中发现自己并非十全十美，于是便会以谦虚的态度和低调来为人处世。我任教于一所中学时，学校有一位姓刘的老教师，由于工作认真负责加之教学有方，他所教的年级的成绩年年都名列前茅，是一名倍受老师和学生尊敬的优秀老师。我曾多次去听刘老师的公开课，其讲述条理分明板书简洁规整等一堂好课必须的要素都齐备，无可挑剔。然而每当评课时，刘老师作自我评价总是说：“我只初中毕业，又是民办教师，文化知识欠缺，只能就课讲课，不能开拓学生视野，缺少趣味性，我的课只能评中等！”老师们都认为刘老师是在谦虚，于是发出会心的微笑。我却觉得刘老师对自己的评价恰如其分，他的课正是缺了这些东西。刘老师的自知之明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所以至今依然记得。在此后的岁月里，阅人渐多，我却再没见过如刘老师者，所见多的是自以为是，文过饰非，虽无本事却极尽自我吹嘘之能事的人。
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乐乎”。言外之意是他人不知道自己而自己知道自己，内心同样能得快乐，能有自知之明的人是幸福的人。也许有人会说：“孔子这句话对真正有德有才的人才是佳言，这种人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超群的才能，虽然他人不知而自知其优，就像埋没于深山的宝藏，终有一天会大放异彩，即便不被人知，孤芳自赏同样能给他带来满足和快乐。而无才无德和有性格缺憾之辈，一旦自知之明起来，发现真实自我竟是如此苍白破败，将何以堪？倒不如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欺瞒自己，茫然不知己的快活下去”。此言论自然有些道理，譬如做梦，本是荣华富贵的人梦到荣华富贵后一觉醒来，断不会大惊小怪，饥寒交迫的乞丐从荣华富贵梦中醒来，势必会生痛苦，倒不如把梦做到底。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年纪尚轻便自知其盖世诗才，断言将来他的墓前“青草将不会生长！”——无数崇拜者将纷至沓来，这是只有卓越者才有的自知之明之乐。然而非卓越者也有自知之明的必要，它能少些盲目多些实在，减少在生活中和事业上碰钉子和走弯路的几率，明明白白老老实实的活同样也能够“不亦乐乎”。
“在优越环境里生活的人，外加的装饰与铺排太多，可以把他的本来面目掩没无遗，不但别人认不清他的真面目，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记自己是谁。穷人则不然，他的褴褛的衣裳等于是开着许多窗户，可以令人窥见他的内容，容易发现里面的一个人。人越穷，越显他本身的成色，其中毫无夹带藏掖。”（梁实秋《穷》）说只有穷人才有自知之明，似乎有失偏颇，但要得自知之明，却有必要向穷人学习，穷人因为无外加的装饰与铺排，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就更容易有自知之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