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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化调适与演进: 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探析
民族文化调适与演进: 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探析
[ 来源:《中央民族大学学报》 | 发布日期:2013-11-15  ]
罗正副

  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从传统到现代,历经口头语言、实践记忆、实物图符、文字借用、传媒介质、网络空间等形式,各种传承方式彼此之间交叉互渗,盘根错节,共同呈现和统一于文化 “一体”之中。文化传承在不同的生存环境、时代背景或社会技术条件下存在着自我内在的调适机制,并随人类文化的发展永无完结地向前演进。
  
  道之将行也与? 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论语?宪问》
  
  长期以来,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研究是学术界忽视的一个重要话题。即使是与该课题相关的少数民族文化传承研究,其成果也只停留在族别或地域的讨论,缺乏全局性、整体观的视野和理论探讨,更没有上升到整个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甚至整个人类文化传承的理论高度来展开研究。
  
  有文字民族的文化传承,也存在着无文字的传承方式。就国外相关 “民族文化传承” 的概念和研究来讲,在英文世界里只是一种叙述,而不是术语。西方现在更多关注和比较流行的是本土遗产 ( indigenous heritage) 研究,强调的是遗产与所在社区的原生关系,而不是说某遗产归属于某原生群体,即使从民族文化遗产或传统 ( inheritance of ethnic cultures) 的角度来说,更多强调的也是遗产和传统,缺乏我国文化传承意义的理解。
  
  有鉴于此,对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系统的梳理和规律性的总结,呈现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的整体面貌和内在规律,事实上也是在探研整个人类的文化传承方式和特点。而文化传承又是关系整个人类文化体系和生产生活的根本性问题和关键性基础,因此从学理上说,以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为切入点的人类文化传承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事实上,在人类众多民族中,系统地创制出自己文字的少,无文字的民族占多数。我们这里讨论的无文字民族是指没有原生文字,在历史发展长河中,没有创制出通用的、规范的、具有规律性文字系统的民族。无文字民族长期与有文字民族交流互动,涵化整合,出现文字借用的现象,但是这种借用的文字不能成为他们普及的、统一的、有规律性的 “文字”,这些民族也属我们讨论的无文字民族范畴。学界对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的研究,往往只论及 ( 强调) 口头传承,给人以无文字民族文化就只有单一口头传承形式的错觉。其实,我们将人类分为有文字民族和无文字民族,只是强调民族有无文字的区别,二者的文化保存传承除了有无文字记载的区别外,还有很多共同的文化传承方式和形态。单一强调某种文化传承形式,对于理解和把握民族文化传承全貌来说,难免偏颇; 只顾及族群或地域民族文化传承的研究,也存在以偏概全的危险。有鉴于此,将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作为研究对象,一方面探讨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的整全面貌,并总结提炼其规律与特点,另一方面在为人类文化传承提供例证和参照的同时,也可以从一个侧面探知人类文化传承的全息图景。
  
  一 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从传统到现代
  
  文化传承是指 “文化在一个人们共同体(如民族)的社会成员中作接力棒似的纵向交接的过程”,这一过程因受生存环境和文化背景的制约,具有内在的强制性和模式化要求,最终形成文化的自我传承机制,使人类文化在历史发展中具有稳定性、完整性、延续性等特征。也就是说,文化传承是特定 “共同体”从祖先那里作“接力棒”似的“交接的过程”,是长期习得的结果; 随着社会环境和时代变化作出相应的调适,并不断地向前演进。与其说这一过程具有内在的延续性和模式化特征,是一个民族或族群的 “惯习 ( habitus) ”,毋宁认为是一个动态的调适和演进过程。
  
  语言作为一种文化传承方式,是一个族群或民族在特定生存环境和历史文化背景中产生的,其语意蕴藏着深层的文化元素,内涵着民族的心理趋向和感情认同,尤其是 “那些没有文字记载的口语保存了更多大众语言的意识和形式”。换言之,无文字民族的语言,集中映射了民族文化元素、深层心理和认同意识。所以作为文化符号和载体的语言,其本身也是 “文化传承的基本形式”。
  
  因为 “语言的历史和文化的历史是相辅而行的”,所以语言作为文化传承方式进入人们的视野,从人类具有思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众所周知,语言不是人的生物本能,而是人的社会化产物,是 “文化的” 功能,一定的社会集体、文化族群必然有相应的语言。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一个民族之所以区别于其他民族,具有独特的、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文化,在于各民族的语言是其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所以说语言是文化存在的家,是民族存在的家,是各民族个性的重要标志之一。一方面,与所有的民族一样,无文字民族在人类的洪荒时期,通过口传身授的方式,交流思想、传递生产生活经验、延续风俗习惯。另一方面,无文字民族一直没有创造出自成体系的、具有规律性的文字,缺乏文字作为文化载体来传承文化,所以 “口头传承”———从口承的历史来看,各民族的先民们等不及文字的出现,便将自己的一段段历史以口头的方式传下来,因此可以说,若没有口承历史,人类的文化便无以传承,则人类的历史亦无从谈起———语言在他们交流思想感情、举行文化活动等方面就显得更为重要,成为文化传承不可或缺的方式。
  
  但语言只是一种实践的意识,往往“受到意识的阻碍,只有通过行动才能触及深藏的情结”。不论语言有着多么巨大的象征意义,它仍会受到意识的影响,只有通过仪式行为,才 “可 以不受任何阻碍地穿过意识的 屏幕”。在仪式展演的实践过程中,对在场的人所产生的文化 “记忆”,我们称之为 “实践记忆”。实践记忆 ( practice memory) 是指人们在日常交际或仪式实践活动中耳闻目睹、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习得的文化记忆。实践记忆以现实文化生活为基础,以社会学人类学的记忆和实践理论为学理依据,并修正补充传统记忆理论的不足,具有涵盖日常交际或仪式实践对人们所产生的整体观和情境性文化记忆的特点,具有独特的文化传承功能和意义。对于无文字民族来说,社会文化、宗教信仰、风俗制度等文化的传承、延续和保存,主要依赖 “言传身教”,因此具有言传身教特性的实践记忆,在文化传承中的特殊地位就显得尤其重要。可见实践记忆作为文化传承的固有方式是不容忽视的。
  
  格尔兹说: “文化是一种通过符号在历史上代代相传的意义模式,它将传承的观念表现于象征形式之中。通过文化的符号体系,人与人得以相互沟通、绵延传续,并发展出对人生的知识及对生命的态度。”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类思维能力的不断提升,无文字民族意识到语言和社会实践在长久保存文化、传承思想方面的弊端,也在探寻一种永久牢固承载文化思想的方法。所以在生产日用、起居穿戴、摩崖石碑、神器礼仪等实物上刻铸具有文化含义的图符,以便形象、稳固地记忆本民族的文化,同时也弥补语言与实践记忆的缺陷。文化图符作为文化传承的方式,是不言而喻的。民族—国家的国旗、国徽、国歌等是这种政治共同体的象征,这些图文 ( 纹) 往往是一个国家或民族最具有代表性、神圣性的文化事象,成为各国家、各民族传承思想文化极为重要的固定文本之一。而无文字民族所特有的标志性图腾、图标,以及凝结各种文化元素的实物载体,通常都具有反映其社会历史、思想意识、宗教信仰和生产生活等方面的文化信息,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丰富多彩的文化遗产,使各自的文化得以传续久远。
  
  民族精英自觉地借用汉字,固定保存和传承表述本民族的文化,是具有 “中国特色” 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的一种形式。由于国家权力与行政理性不断深入无文字民族地区,无文字民族在长期与汉文化接触过程中,被动或主动、自觉或不自觉地借用汉文字记载和传承自己的文化。一如费孝通先生在谈到中华文化多元一体格局时,认为不同民族之间 “相互吸收比自己优秀的文化而不失其原有的个性”的情况一样,无文字民族在借用汉字的过程中,并没有照搬照套,而是与地方知识和民间智慧相结合,表达自己的价值、意义和信仰,不但表明认同国家权力符号,而且符合地方知识文化体系的自我要求。无文字民族采借汉字表述本民族的文化事象,既是族际交融整合的结果,又是无文字民族传承文化的实况; 既是国家行政理性的要求,也是地方民族文化意识的自觉; 既保持民族固有文化形态,又产生文化变迁的新因子。不仅有利于各民族与汉文化之间的交融或交往,而且方便无文字民族的文化陈述和展示。
  
  如前所述,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类的文化传承形式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现代图像传媒技术的出现,既冲击传统文化,但也为其 “复兴”提供了运用上的便利,扩大了展示的空间,使无文字民族大众重新脱离不惯用 “文字” 的文化传承方式,再次回归到口耳相传的叙事语境。这不仅为无文字民族的文化传承提供了广阔的展示空间,而且促成对传统的文字表述和学理叙事进行反省。如今一些地方民族精英运用现代摄像技术,拍演民族山歌,制成光碟,这种山歌光碟既是用本民族语言传唱,又配有当地的山水风情图像,使不识汉字或识字不多的无文字民族大众喜闻乐见,“传统”深受欢迎。有的人还自拍自演民族电视剧。以往电视电影里的 “人”或演员都是 “汉族” 形象,现在民歌光碟和民族电视剧节目里处处都是 “自己” 民族的形象,不仅演员是生活中的熟人,语言是本民族的,而且服饰是 “传统” 的,展现的内容更是历史记忆中的 “事实”。现代传媒技术在民族影像上的兴起,使 “旧的东西卷土重来”,在恢复民族历史记忆的同时,把固有的文化遗产传递给后辈,使民族传统文化得以代代绵延。这种文化传承的 “意义不仅来自社会,而且人们通过自己的解释和描写,借助现代媒体,把自己所认为正确的意义赋予社会”。无文字民族的民歌光碟或电视剧正是借助现代图像媒体,既呈现社会意义的客观现实,也是拍者、受拍者等个人对社会意义理解的 “真实”文化描画。
  
  网络社会的崛起,为人类文化提供了新的展示平台。对于无文字民族来说,互联网声、色、像的立体组合,既挑战长期以来的文字印刷表述的中心话语霸权,又是整合文本、图像和声音等的超文本 ( hypertext) 叙事方式。在网络社区的虚拟空间中,很多无文字民族纷纷建立自己的网站,本族人作为 “主体”,传播自己的文明,展示自己的文化,不仅利用新的信息载体延续继承文化,而且以此为平台促进族际间的互动,使文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有效保存和充分体现。网络是信息,这些网站既有民族历史渊源、社会制度、风俗人情、文化特征以及时下新闻等资料和内容,本身也是民族认同、族群记忆与文化发展设想的空间和表述,其信息量之大,传播速度之快,社群会员之 “集中”,表现形式之多样是前所未有的。从文化传承的视阈来看,网络存载的信息既是其他任何文化传承方式不可取代的,亦代表了人们利用科学技术能动地发挥保存延续和传承播布文化的新趋向。
  
  自文字产生以后,人类一直依赖文字而忽视或低估其他文化传承方式, “实际上人类还有其他的转化方式来理解文化”,这些方式同样可以用来建构、展示与深化对文化的理解,并实践着文化传承的职能与意义。无文字民族就是这样依靠口头语言、实践记忆、实物图符、文字借用、传媒介质、网络空间等表现形式表述和传承文化。这些传承方式既有传统的形式,又不乏新的转化,从中我们不难看出,随着时代文化背景的变化,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类思想意识的转变,文化传承自身存在着内在的调适机制,以在不断变化、发展、演进的社会 中完成自身的传续。
  
  二 文化传承的内在调适机制与现代演进
  
  有部分传统观点倾向认为,民族(传统)文化是铁板一块,生硬而“完整”,这种刻板印象其实是缺乏对民族传统文化变化发展的认识。基于此,很多学者认为,民族文化在全球化、现代化、工业化的时代背景下,面临消亡的危险,所以对民族文化传承的研究,多持 “焦虑”、“紧迫”的态度和“过激”的主张。因此往往过多强调外力的干预或 “抢救”。这种出发点是好的,但缺乏对文化传承深层的内在调适机制的认识,反而会人为地 “搅乱” 甚至破坏文化传承的内在调适机制。从民族文化传承的角度来考察文化的调适,历史和事实反复证明,文化传承方式之间并非相互 “取代”,而是不断地 “丰富”;文化不存在 “消亡” 之说,而是随着人类的发展向前不停地 “演进” 或改变。文化的调适与演进,是一个流动或动态的过程,绝非固态、凝冻的铁板一块。因此,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既有传统的话题,又存在现代性的探索,各种文化传承形式之间交叉互补,纠缠互动,在文化共同体中同时发挥各自的作用。尽管文化传承如此纷繁复杂,多元并存,但也明显存在着历时性的线索,把握这一纵向的历时性枢轴,我们亦不难发现其固有的内在调适机制和演变发展的规律。即使在现代社会,运用文字记录、传承历史文化也是少数人的事情,至少在时间上受到限制,而口头语言转述、传承文化是多数人的、大众的,每时每刻的。可见人类的知识文化经验积累离不开口语传承。无文字民族的文化传统,更是依靠广大群众世代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保存和延续。口头流传的文化遗产,反映各族人民的社会历史、经济生活和精神文化,是人类文化宝库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实践记忆作为一种文化传承方式,是因为记忆是文化保存、延续、播布和发展的构成要件。尤其是日常生活和仪式操演实践,文化记忆在人们耳闻目睹、耳濡目染间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状态下潜移默化地习得,并强化。这种记忆形式既涵括了传统集体记忆、社会记忆、历史记忆所具有的特点,又融入了生活、仪式等实践的整体性、情境性和动态性,且弥补了传统记忆概念存在片断性、静止性或凝固性的缺陷。
  
  实践记忆体系的固有存在,因人们习以为常,习焉不察,故而忽略或 “未发现”。当人类接触世间万物,从中获得经验和知识时,想方设法记录这些经验和知识的事象既是人们的自我文化要求,也体现了人类的文化适应能力和创造性智慧。古人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取法世间诸物之 “文 ( 纹) ”与 “象”,无大不极,无微不究,无所不包,大则取象天地,细则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既通神明的客观规律 ( 德) ,又类万物之实际本性 ( 情) ,图符 ( 象) 的文化含义即由此诞生,亦传之后世。在文字没有创立以前,根本不存在有文字无文字民族的区分,“摹纹”、“造像” 概莫能外。人类创造出文化之后,往往将所接触到的物,赋予文化寓意。换言之,物一旦与人 “发生关系”,就被人用自己的理念、思想、价值和文化等 “人性” 附着于相似的 “物性” 上,使物具有文化蕴涵。所以通过物的研究和民族志书写,我们同样可以探寻到 “人” 的文化意义。因而物亦成为文化传承的重要形式。
  
  如果说上述三种文化传承方式是随着人类的社会文化的诞生而产生,并伴随人类历史始终的话,那么下面三种文化传承形式,则是无文字民族在不同的生存环境、时代背景或社会技术条件下,所作出的自我调适反应并不断地演进。
  
  中央权力不断深入边地,无文字民族面对新的政治势力,必然作出相宜的应对。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无文字民族既要思考本民族的文化延续,又要考虑与 “国家” 观念相符合的诉求。毕竟不能保存延续本民族文化,民族等于消亡;不符合国家理念,强力性消解异己也在所难免。一方面无文字民族作出生存策略性的选择,另一方面也自觉地意识到文字表述在文化传承中的独特地位。在中国,借用汉文字来表述本民族文化事象成为无文字民族记录、传承文化的一个普遍现象: 一则以汉字为民族国家的文化象征性实体,具有国家符号权力的意义和表征,无文字民族学习、接受和运用,说明他们已进入国家知识权力体系; 一则无文字民族在既得汉字及其所带来的利益的同时,也从中觉察到 “文字” 对于本民族文化保存、传承和播布的优势,克服了以往文化传承固有的不足。既可进入国家体制之内,获得认同和认可,又有利于保存继承本民族文化,在这种被动与主动、自觉与不自觉的合力下,无文字民族的文化传承方式作出了与时代和处境相宜的调适。
  
  技术的发展,对人类的社会生活、文化传统、思想观念等无疑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尤其是重大发明和创造。在这里我们并非有意夸大技术的力量,而是正视其在文化传承方面所形成的影响。现代性传媒的发明,冲击甚至消解传统文化是现在很多学人、群众所持的观点,殊不知文化传承的内在调适机制正在起作用: 利用现代科技成果,实现 “传统的复兴”,甚至创造性地实践 “传统的发明”或“历史(传统)的制作”。一些无文字民族充分利用 “后发优势”,运用传媒技术制作 “文本”,既使民族传统 “再现”、普及和推广,又实现传统文化在现代背景下自身转化变迁的 “再演”、 “制作” 与 “发明”。现代技术的流行与运用,并非完全与传统对峙、对立和对抗,在 “有效” 利用的前提下,
  
  技术所谓的 “负作用” 也是可以转变成积极因素的。无文字民族合理地运用现代技术实现文化传承的内在调适,不仅证明现代与传统的非对立性 ( 面) ,而且也达到充分保存和展现自我文化的目标。
  
  技术并非决定社会,而是重塑了我们的生活场景。电子网络技术的出现,不仅具有通达全球、整合所有沟通媒介形式,以及潜在的互动性等特点,而且正在改变着我们的文化,这项改变将会行之久远。无文字民族在网络空间中整合各种文化传承方式,在全球范围内传达文化信息,并在本民族和他民族之间形成互动关系,同时也调整、转化和改变自己的文化以适应新型的技术发明。传统文化正在作出调适,新的文化正在创造。在下一波新技术充斥、冲击和震撼我们的生活场景、文化系统和思想观念的时候,相信文化传承体系依然会自觉地作出反应和调整,与时代发展相契合。
  
  三 结语: 文化关怀下的无文字民族文化与传承
  
  自文字产生以来,人们长期过于强调文字传承的功能,忽略了其他的文化传承方式,故而将无文字民族的文化传承置于边缘。究其原因,在中世纪或更晚时期文字印刷诞生并普及之后,受到印刷 “霸权” 的影响,认为只有文字才是最高级的文明表现,将传统的文化传承方式视为 “落后” 的,可以摒弃的; 如果谁人倡导或持守,人们更视之为不求 “进 步” 的守旧“遗民”; 而对新的文化传承方式,人们又往往误认为这不是主流代表,有 “旁门左道” 之嫌,不屑一顾,认为传承的主流正统唯有文字一途。谈到人们对人类文化的认识,罗伯特?路威不无幽默而具有讽刺意味地说: 文化的精义是不能跟那些仅有六七千年的 “暴发户”———文字文明的时代打听的,告诫我们不能丢了那无文字以前百分之九十几的路程不管。的确,如果我们过于强调文字文明,就容易忽视无文字时代人类所创造的文明。路威虽然说的是文字文明与无文字文明,但文化传承何尝又不如是。换句话说,人类在几千年的文字史里,过于强调文字的文化传承作用,因而长期忽视无文字文化传承在人类文明 ( 文化) 史中应有的作用和地位。要言之,文字印刷霸权怪圈障蔽了人们对不同文化传承的正确认识。事实上,我们生活中的每一种文化传承方式,在传承人类文明的过程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即使人们视而不见,它们仍然发生着各自的作用; 每种传承方式都有各自独特的意义、价值和功能,是其他传承类型不可替代的。质言之,各种 文 化 传 承 之 间 的 关 系,并 非 是后者 “取代”前者或抑此扬彼,而是相互补充,各司其职; 彼此不是 “冲突”、 “对抗”、 “对峙”的关系,而是和谐共处于文化 “一体”里。因此,厚此薄彼,过于强调某种文化传承方式,都会造成文化传承内在机制的失调; 这种偏颇的理念,才是文化断裂、断层甚至消失、灭绝的症结所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出现的诸多文化问题,事实上就源于缺乏对文化传承的全貌性认识和整体性关怀。“文化是各种文化因素构成的统一体或整合系统”,其内在的因素 “经过历代相传,即 ‘濡化’或 ‘传承’ ( enculturation) 而保留自己的传统,能够稳定、持久而不断发展”,也就是说,文化传承各要件自身并没有主 /次、中心 /边缘的区分,而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完整的、绵延的整体,各种传承方式的构成要素之间互相纠结,不分彼此,统一在文化共同体之中。
  
  如上所述,人类的每一种活生生的文化,都存在自我调适的内在机制,并与人类的发展一道,或后或先地向前演进。文明进程 “作为整体的变化并非以 ‘理智’ 策划出来的; 然而这变迁也不是没有一定之规、来无踪去无影的匆匆过客”。文明进程 “并非是在过往的年代里某一时刻,某些人有意为之; 渐渐则完全是有意识、有 ‘理智’通过目的明确的措施来实现的。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 ‘文明’ 还是合理化,都不是人类 ‘理智’的产物,都不是高瞻远瞩精心策划的结果”。文化传承的各种方式 “和自然现象没有多大的差异,它们就在我们的中间和周围形成”。但与埃氏文明进程不同的是,文化传承的每一种形式,一旦初见端倪 ( 如当下的光碟、网络等) ,历经长期实践检验,形成相对 “合理”和有现实文化承载作用和意义的方式之后,就丰富和补充了文化的传承方式,并在人类社会中得以代代沿袭和相传。
  
  从文化关怀的角度来说,强调文化传承的多元并存性特征,尤其是将无文字民族作为论题,是对 “边缘”与 “中心” 之间关系相互置换的一种尝试,一方面在于消解人类长期以文字印刷为文明主体的文化 “霸权” 偏见,另一方面欲证实在不同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下,包括有文字和无文字民族在内的人类文化都能随之作出相应的调适,并不断地向前演进。就现实意义来看,关注无文字民族的文化传承,对把握人类知识文化的全息图景具有现实的文化意义,是解答我们人类文化如何得以代代相传、绵延赓续并开拓创新的原点性问题; 是人类认识自我、了解自我、开创自我的文化现实和文化基础的领域。当我们充分认识人类文化的传承问题时,就能更加合理、自如地应对文化 ( 包括文化遗产) 及其传承、人与社会、人与技术,甚至人与自然等问题。要言之,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从传统到现代,历经口头语言、实践记忆、实物图符、文字借用、传媒介质、网络空间等形式,在不同的生存环境和时代背景下存在着自我内在调适机制。通过各种文化传承交叉互渗、盘根错节的呈现,展现了一幅处于不断演进、永无完结的文化传承的全息图景。随着人类文化的发展和不同文化形态的产生,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能够作出相应的调适,并随人类文化不停地向前演进。
  
  我们要强调的是: “文化传承的调适尚未结束,它乃在不断演进之中。”文章在收笔之际,笔者不由想起 《易经》 第六十四卦,也就是最后一卦未济的 “尚未完成”。是的,无文字民族文化传承尚未完成,人类的文化传承尚未完成,文化传承的课题也同样 “尚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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