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勤：我们的历史长度和古埃及差不多

文/李学勤

我们常说，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是从五帝时代开始的。中国的正史有二十四史，二十四史从《史记》开始，《史记》头一篇就是《五帝本纪》，第二是《夏本纪》，第三是《殷本纪》，第四是《周本纪》，这样排列下来。五帝之后就是我们说的三代，即夏商周。关于五帝时代的研究，其实涉及中华文明的起源和产生问题。五帝第一个是黄帝，黄帝是人文初祖，黄帝时代代表着文明起源的时代。因此，对黄帝的纪念就是对中华文明产生、形成过程的探索和忆念。

在这里，我特别要说的是，禹，既可以说是五帝时代，也可以说是夏商周时代的代表，他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我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从我们历史学的角度来看，五帝时代应该和夏商周时代是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五帝时代里面的内容，神话的性质更为强烈，而具体的史实和世系之间的关系，都有待于更多更深的探讨。可是从夏开始，夏朝的世系非常清楚，17个王，每一个王叫什么名字，他们互相的关系怎么样，他们都做过什么重大的事情，这些在古书里面非常清楚。从夏禹以后，中国古代的历史进入另外一个重要的阶段。所以今天我们研究夏禹，纪念夏禹，召开有关夏禹的种种学术文化会议，须知禹不是属于五帝时代，而是属于三代的开始。这一点对于我们的研究特别重要，为什么这么说呢？现在我们从全世界人类发展的历史来看，文明的起源、国家的初创，有著作说是铁器时代的事情，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后来又说是青铜器时代的事情，也不对。因为就拿古代埃及、古代两河流域来说，开始产生国家和文明的时期都是在考古学上说的铜石并用时代，埃及文明的开始就是在铜石并用时代产生国家。这一点在我们中国的历史学界、考古学界极少有人这样说，他们总认为国家和文明的起源一定是在青铜器时代。

五帝时代，可以说是史前时期和后来的时期交界的地方。我们过去说历史时期、史前时期，历史时代、史前时代，大家知道，在20世纪中叶以后国际上通行的说法不是这样的，产生了另外一种说法，就是说史前时期之后有一个原史时期（protohistory）。史前时期、原史时期、历史时期。历史时期是以文献记载为主的，史前时期是没有什么文献，而是以考古学、人类学或者其他的研究方法为主的，其间的原史时期，则是文献与考古等并重。那么到底中国多长的时期叫原史时期呢？我个人觉得夏禹的时期应该是我们原史时期的开始。在这个时期，我们可以说，除了考古学、人类学、文化学、民族学种种方法之外，我们还是有相当多的文献依据的。这样看来，夏禹对我们研究历史，尤其是研究先秦历史的人来说，我感觉是很重要的一个界线。

最近我们看到，在史学界有几位先生写文章主张把唐尧、虞舜、夏禹都划为史前以后的事情。在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杨向奎先生就写过一篇文章，叫《应当给“有虞氏”一个应有的历史地位》，把虞，包括唐尧，尧舜禹时期也算作史前以后。最近北京大学的吴荣曾先生，也专门写过文章，发表在《炎黄文化研究》上。

所以，尧舜禹这个时期，我个人觉得，是不是可以用中国的原史时期，或者史前以后时期的一个开端来定义。对于这个开端，我们要特别探讨研究，这关系到我们中华文明的起源、形成与发展。那么中华文明的起源问题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其实这个问题不但与我们中国人，乃至与整个世界的学术发展都有密切的关系。全世界起源最早而且独立的古老文明，除了中国，还有古代埃及、古代两河流域、古代印度，但是这些文明，包括希腊和罗马的文明，后来都中断了。只有中国文明绵延不绝，5000年没有中断，这在全世界是唯一的。因此对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来说，中华文明的起源具有特别的意义。我们中国人积累的历史经验和历史教训，对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有什么贡献，对于阐释人类的进步和人类的未来有什么样的意义，都是特别重大的问题。

也许有些朋友可能没有注意到，包括我们学历史和考古的人，有时候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中国的历史非常古老，但是究竟古到什么程度，有人说5000年，也有人说4000年，我想这一点不是光凭一个5000年、4000年可以说清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和其他的古代文明比较一下，这样可以有一个形象的认识。这是我近些年经常到处宣传的问题。我的论辩很简单，就是把我们中国古代的年表和世界上其他古代文明的年表比比，以看清我们究竟在人类历史上处于什么位置。我们用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中国古代的年表和古代埃及的年表对照，古代埃及历史经过200年左右的研究，已经有一个国际公认的概念。中国的年表我们就用“夏商周断代工程”推断的年表，这个不是说就是绝对准确的，这是个阶段性的成果，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埃及的年表，我给大家重复一次，它也不是绝对准确的，一个呢，我用的是《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考古学卷，这是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编的，再一个参考的是我能找到的最新的年表，这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一个英国学者布瑞恩写的《古代埃及史》，我还参用一位我们台湾学者的修订本。

可能有些先生对古代埃及的历史不太清楚。古代埃及的历史一般出自一部书，这部书是相当于中国战国末年的时候，埃及一个叫曼涅托的人作的，他利用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材料写了一部古埃及历史。这个埃及历史的做法，是把整个埃及历史划分为一共31个王朝，虽然到了最后的一些王朝都是被外族统治的。到今天为止大家都用他的这个划分，就是把古埃及历史划分为古王国时期、中王国时期、新王国时期，新王国时期一直算到第三十一王朝。

中国的年表，现在一般认为五帝时代大约是从公元前3000年的时候开始。大家都知道，黄帝的纪元，过去有很多说法，一般都以为在离现在4700年上下的时间，加上炎帝，炎帝传说八世，一世按30年计算，所以五帝时代大约就是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这是一般的认识。下面就是夏商周，按“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年表，夏代从公元前2070年开始，商代的开始我们现在推断的结果是公元前1600年，商代的结束，武王伐纣，就是周朝的开始是公元前1046年。西周的灭亡大家都知道是公元前771年，这个是准确的。

古埃及的历史年表，《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考古学卷大概是这样的，古王国时期，前面有一个前王朝时期，从公元前3100年开始，加上第一中间期，一直到第十王朝结束，是公元前2040年。中王国时期，加上第二中间期，从第十一王朝结束到第十七王朝，是公元前2040到公元前1567年。新王国时期开始是公元前1552年，一般我们算古埃及历史的盛期只算到第二十王朝，第二十王朝结束是公元前1069年。再往后就是后王国时代，一直延续到公元前332年。所以大家看，古王国时期包括前王朝时期是公元前3100年到公元前2040年，中王国时期是公元前2040年到公元前1567年，新王国时期是公元前1552年到第二十王朝即公元前1069年。刚才我说的最新的年表，前王朝时期到第一中间期结束（第一到第十王朝）是公元前3150年到公元前2050年，中王国时期是公元前2133年（王朝间有些重叠）到公元前1552年，新王国时期到第二十王朝是公元前1552年到1069年。

大家记住这些数字，和我们中国的年表对比一下，就知道有多相似——这点是很少人注意到的——非常相似。实际上我们的五帝时期，今天我们说的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2070年，和他们的公元前3100年到公元前2040年，前后相差没有超过100年。我们今天讲大禹，从夏代，我们算是公元前2070年，和他们的中王国时代开始公元前2040年只差了30年。我们的商朝开始，就相当于新王国时期，我们是公元前1600年，他们是公元前1567年或公元前1552年，也差不多。从新王国到第二十王朝结束，它的年数，或者是公元前1069年，或者是公元前1085年，也和我们的公元前1046年差不了多少。所以我们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历史长度和古代埃及差不多的。他们的古王国时期就差不多是我们的五帝时代，他们的中王国时期基本就相当于我们的夏代，他们的新王国时期的盛期就相当于我们的商代。差不了多少，两者开始和结束相差都没有超过一百年。

当然这不是说有什么宿命论。其实你们看，其他的也一样，大家知道，希腊南部爱琴海地区，这一带有迈锡尼文明。迈锡尼文明是青铜时代的晚期，就是公元前1600年到公元前1100年。这和我们商代基本一样，也没有差多少年。所以，我们可以看出，人类历史的发展虽然不是一致的，可是也有一定的规律性。在一定的规律性下，在世界上很多地区的发展也很类似。古埃及进入青铜时代也是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我们进入青铜时代，我们叫二里头文化，相当于夏代，也是差不多的。这一点是给大家一个印象，而这些呢，都需要进一步研究。

禹，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一个著名的史学界老前辈——王国维先生，1925年的时候在清华开了一门课，叫“古史新证”。在这门课里，他讲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说有些人信古，信古有过，就是有不对的地方。他又说，疑古也有不对的地方，为什么呢？他特别指出疑古的人，甚至对尧舜禹的人格和存在都不承认了，这是不行的。可见在王国维这样的学者眼光中，尧舜禹是确有其人的。王国维先生说，中国古代的历史和世界的是一样的。古史中总是有神话的，可是它是和历史事实结合在一起，所以尧舜禹不是完全子虚乌有的。大家知道，1925年的时候中国现代考古学还没有起步，因为中国现代考古学是中国人自己主持的考古发掘。第一次是1926年，王国维先生多少参与其事，是在山西夏县西阴村的发掘。王国维讲课的时候是1925年，比发掘早一年，王国维先生当时只能举传世的一些东西，他举了两件青铜器，一个是秦国春秋时代的秦公簋，一个是齐国春秋时代的叔夷钟。他说秦公簋和叔夷钟里面都谈到大禹的故事，所以他说春秋时代东西两个大国，一个是秦国，一个是齐国，两个大国都承认有夏朝，有禹。到1929年，郭沫若先生在日本的时候，他写了一本书叫《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在这本书里面他也谈到了夏，也谈到了夏禹，对于这一点有更深入的阐述；所以，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地认为，从春秋时代的人来说，夏禹的存在和他的历史事实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究竟禹的传说是本来就有的，还是后来什么时候才出现的？这个问题有种种的说法，有人说是编出来的，因为甲骨文里没有见到禹，就是商代还没有禹的说法，西周也没有。在2002年的时候，我们在北京看到一件青铜器，这件青铜器有人说是河南出的，是西周中期的，铭文里面详细叙述了大禹的情况。它一开头就说：“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大吃一惊。大家知道，“禹敷土”这三个字是见于《尚书·禹贡》，而“随山浚川”见于《禹贡》的序。序比《禹贡》要晚，可是这四个字，其他古书里都没有，只是在《尚书序》里面才有。所以这里明确证明了《禹贡》和《尚书序》是有根据的。所以这个发现以后，有人说我们可以把禹的传说上推到西周，当然这是没有问题的。这件[插图]公[插图]现在在北京的保利艺术博物馆。这件东西的存在从文体、内容上证明了《尚书》的头几篇，包括《尧典》《皋陶谟》《禹贡》这几篇，是有根据的。这几篇有根据，那么我们古史的很大一段就活了。这一点，我想我们还需要再进一步讨论。

可以说，尧舜禹的历史根据是《尚书》的记载，春秋时代孔子这么讲，诸子百家也这么讲，用的就是这几篇，而这几篇也陆续得到证明。可见《尚书》对于中国古史，对于古代文明，对于我们今天讲的大禹文化都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