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终
文/孙玲丽
一个大大的水库，环绕在群山之间。距离水库不远的山脚下，是七零八落的村庄和一片片黄橙橙的稻田。村庄里的房子有的已是残垣断壁，偶尔看见几间半新的红砖瓦房坐落其间。这个村叫杨家冲，村子里住的基本都是老人，他们的子女都搬离了这里，去城里买了房落了户。
一条白玉带似的马路贯穿在群山和村庄之间。这时，从马路上远远开来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一路飞奔，带起薄尘一路飞扬。一条黑色的牧羊犬快速地朝奥迪车跑过去，快到车前时又调头一路尾随向村子里跑去。
奥迪车在杨太婆家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从车上下来一对男女，男的五十多岁，左手手腕上戴着劳力士手表，腋下夹着黑色的牛皮包。女的年龄跟男的不相上下，烫着满头的大波浪，耳朵、脖子和左手无名指上都戴着金首饰。穿着宽松舒适的薄毛呢连衣裙，全身呈圆桶状。
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瘦小又穿着朴素的女人，她是杨太婆的四媳妇月华。
哟！是大哥大嫂回来了。妈下铺前都盼你们几天了！原来是杨太婆的大儿子杨平夫妻俩。
杨太婆今年七十五岁，胃癌晚期已经下铺两天了，四个儿子只有老四杨康夫妻俩在本市工地上做建筑，第一时间回来守在身边。大儿子杨平在本市做房地产开发，房子刚刚建好，正风风火火的投标销售，却接到老四的电话说老人不行了，他只得把一切事宜交待给下属，一路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三人正说着话，门前又停下一辆白色现代，从车上走下来一对中年男女。二人行色匆匆直接钻进杨太婆家。
哟！二哥二嫂从成都赶回来了！
是的，今天中午坐飞机到武汉的。妈怎么样了？老二杨安问。
下铺两天了，还能吃点稀饭，喝点水。妈这是盼着大家都回来给她送终，再毫无牵挂地走呢！月华有些难过地说。
老三呢？估计什么时候到家？杨安接着问。
三哥说是明天早上到家。三嫂昨天刚旅游回来，她今晚就过来。
兄弟妯娌一起全围在堂屋杨太婆的地铺旁拉家常。杨太婆看起来精神不错，也许是看见孩子们一个个都回来了高兴吧！她瘦削的布满褶皱和黑斑的脸上带着浅笑，浑浊的双眼慈祥地在孩子们身上来回打转。
晚上，兄弟妯娌几个围桌一坐，刚拿起筷子准备吃饭，便听见滴滴一阵喇叭声响起，一辆车顶显示TIXE的大众汽车疾驰到家门口，噗嘁一声停下，一阵刺鼻的汽油味向四周蔓延。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高而苗条、背着NIKE旅行包穿NIKE休闲套装的短发妇女。她刚付完钱便看见妯娌几个走了出来。
三嫂，你吃饭没有？快坐下跟大家一起吃饭吧！月华对三嫂秀秀说。
秀秀解下背包递给月华后走到杨太婆身边。她拉住老人干瘦的手，妈，您感觉怎么样？还认得我吗？
杨太婆冲秀秀慈爱地点了点头，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头。秀秀紧握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一番嘘寒问暖后塞进了薄被里。她走过去，在桌边紧挨着二嫂玉莲坐了下来。随后，便听见筷子在盘子中夹菜的叮叮声、嚼东西的声音和咕噜咕噜喝汤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句兄弟妯娌间简单的对话。
吃完晚饭，大家一合计，弟兄四人，每人轮流守护杨太婆一晚，今晚从老大杨平开始。商量好了，其他兄弟媳妇就开始各忙各的。杨平找出了几年前为母亲买的躺椅摆放在母亲旁边，他垫好被褥后围着母亲转了一圈。妈，你感觉怎么样？想喝水吗？杨太婆睁开浑浊干涩的双眼看了一下儿子。她不能说话，喉咙里只咕噜了几声。杨平看见母亲张着门牙掉光的嘴，呼吸时喉咙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每一下都是那么吃力，那么艰难。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然后坐在躺椅上发呆。没多久来了一个电话，他走出去接听。什么？一平方4000元！不行，每平方4800元……什么？才预定出去两栋！买材料的钱都不够。宣传活动和优惠活动要加大力度……好……好，我过几天就回去了……讲了近二十分钟后才进屋，刚在躺椅上躺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喂养的那只牧羊犬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
第二天上午，三儿子杨健开着吉普车回来了，他是南京的政府官员，在南京定居。每年除了清明节，其他时间基本不回家。杨健高大魁梧，国字脸，有轻微的啤酒肚。他拎着一个LV包下车，跟门前站着的兄弟嫂子们一一打过招呼后，走到母亲的地铺前蹲了下来。妈，我回来了，您感觉怎么样？闭着眼的杨太婆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是三儿子后，轻轻咧开嘴扯出一个笑来，破碎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仔细辩听，好像是说，儿啊，你回来了。杨健摸了摸地铺，底下是一层薄薄的稻草，上面铺着两床有些年头的烂棉絮。他红着双眼抓起母亲枯瘦的布满黑斑的手，反复抚摸后轻轻地放进薄被里。然后站起来走向大哥杨平。
哥，妈的后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基本都安排妥了，具体花费多少钱，到时候结算好了我们兄弟四人平摊就行。
第二天晚上，轮到老二杨安守夜。他躺在躺椅上，拿出手机刷了一会儿视频，又看了一会儿头条新闻，便听见母亲那边动了动。他站起身走过去问母亲，妈，您怎么了？
杨太婆的喉咙里模糊地咕噜出一个字，水。杨安转身到旁边桌上的水杯里倒了半杯水，走过来喂母亲喝。杨太婆喝了一口就摇头不喝了。躺下没多久，便发出呻吟声。杨安知道母亲又开始痛了，他蹲在母亲的身边，揭起薄被，用手轻轻在母亲的胸部按摩着。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电话，杨安走出去接听。……什么？厂里消防检查没有通过……停产了，那后天发往澳大利亚的那批货怎么办……你们怎么搞的，快去跑关系塞钱解决呀……如果影响了后天的出货，我回来有你们好看的……我过几天就回来了。嗯……嗯……当杨安讲完电话回来准备躺下睡觉时，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那只牧羊犬已静静地卧在母亲的脚边……
第三天晚上，轮到老三杨健守夜了。他在母亲的身边坐了很久，他望着母亲，想起与母亲相关的往事。母亲多年守寡，靠养殖母猪下小猪仔把他和二哥供上了大学。母猪快生产时，母亲担心母猪压死了小猪仔，她每夜都睡在猪栏里。可以说他和二哥的前程都是一头头小猪仔换来的……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杨健的思绪，他走出去接听时声音压得很低，而且很温柔。宝贝，怎么了……我也是……小茜茜睡着了吗……你说你在想些什么呀……我和她没在一起……过几天就回来了……嗯，我也想你……当杨健讲完电话回到母亲身边时，发现之前一直闭着眼睛的母亲正看着他，浑浊的双眼里有责备、失望，还有太多的担忧……妈，我和秀秀十多年没有孩子，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啊！妈，您说让我抱养一个，可我不甘心啊！我能生自己的孩子干嘛要去抱养别人的孩子！妈，在南京您有个孙女叫茜茜……看到母亲一个劲地摇头，杨健流泪了。妈，您不要您的亲孙女吗……杨太婆吃力地抬起右手，使劲扇在儿子的脸上。妈……求您别生气了行吗？原谅我吧妈妈……杨健抱着母亲的手低声哭泣起来。那只牧羊犬静静地躺在杨太婆的脚边，它抬起头默默地审视着杨健，许久后又垂下了脑袋搁在双腿间，一动不动……
到了第四天，杨太婆静静地躺在地铺上，她只喝了两次水，其余时间一直在呻吟。晚上四儿子杨康守在母亲身边，他给母亲喂了一次水，拿盆子接了一次尿，听着母亲不断的呻吟声和喉咙里发出的嘶啦嘶啦声，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而那只牧羊犬，也静静地卧在杨太婆的脚边，一动不动……
杨太婆在儿子儿媳们的照料下拖到了第五天。晚上吃饭时，大媳妇陈素说，不知道妈还要这样拖几天，我们大家都很忙，耗不起。我建议从明天开始给妈断食断水吧！让她早点摆脱病痛早超生，我们大家也好早点各就各位，做自己的事去！
三媳妇秀秀看了其他两个妯娌一眼说，这样太残忍了吧！让妈饿死比病痛折磨死有什么区别呢！我不赞成！
那好，那妈余下的日子就交给你们了！我们都很忙，你哥一天就损失几万甚至几十万。再说，妈再拖下去也是痛苦。不如让她早走早解脱！
秀秀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二嫂玉莲扯了一下衣袖。秀秀背过身去，想到自己嫁进杨家十四年无所出，婆婆对她却比以前更好，并一直帮他们夫妻俩张罗抱养孩子的事。虽然最后都因杨健不同意而告吹，但她对婆婆是喜欢、尊敬和感激的。她觉得此生能遇到这样的婆婆，是她的福分。现在看到婆婆这样，她悲从中来，泪水情不自禁流了出来……
秀秀正在悲伤中，便听见老大扬平大声地呵斥自己的老婆，这话该你说吗？你是大嫂，是不是应该给她们做个好榜样？哦，不是你亲妈，你就一点都不心疼是吧？这个时候，就是生意再忙，能比陪妈更重要吗……
好啊！家里生意没人管，孙子没人带。我明天先回去，你继续在这里守着，做你的孝子！陈素不等杨平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随后走进卧室休息去了。
杨平走了出去，他蹲在门外一个劲地抽烟。其他几个兄弟妯娌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大家心里在想什么，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次日，杨太婆静静地躺在地铺上，她呻吟过，还咕噜过水……水……这个字眼，秀秀动了一下身子，却被陈素一把抓住了衣袖。秀秀无奈地转过身去流泪……就这样，在儿子儿媳的一致默许下，没人再喂水给杨太婆喝。老大夫妻俩中午赶回了市里，走前陈素对月华说，妈不行了就电话通知我们，我们回来见最后一面给她送终就行！陈素上车后老大杨平从窗户探出头对其余的兄弟妯娌说，我回去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明天早上回来。老二一看大哥夫妻俩走了，随后夫妻倆也回了市区自己的家，只有杨健和杨康两夫妻留在老屋。
第六天早上，老大没有回来。白天秀秀一直守在婆婆身边，她听见婆婆的呻吟声越来越小，她看见婆婆干枯的眼角湿润了，婆婆流泪了。她是心痛孩子们对她的残忍无情？还是对孩子们的不舍？或是对这人世最后的留恋？秀秀想到这里捂着嘴呜咽起来……
第七日晚上，三儿子杨健在杨太婆身旁守到十点后实在太困，睡那个躺椅他睡不着，就回房休息了。只有那只杨太婆养大的牧羊犬，始终躺在她的脚边。半夜里，牧羊犬来回呜呜地叫唤了好长一阵后又安静了下来……
清晨，当第一缕曙光照进堂屋时，只见杨太婆趴在地铺旁的地上，草和棉絮被她干枯的手抓得到处都是。那只牧羊犬躺在她的身旁呜呜地哀叫着，一个冷而硬的馒头，静静地躺在杨太婆的脸旁……
妈……妈……您老人家怎么就这样走了呀……传来一阵阵秀秀和月华的哭喊声。大约半小时后，两辆轿车急匆匆地停在了门口。妈……妈啊……您老人家怎么不等等我们……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车门还没有打开，就听见陈素和玉莲扯开嗓门的哭喊声，声音很大，有些刺耳，也有些夸张。
那只牧羊犬静静地哀伤地躺在杨太婆的遗体旁，它慢慢抬起头，似乎撇了她们一眼，又似乎没有动……
作者简介：
孙玲丽，笔名：六月雪。湖北安陆作家协会会员，1974年生。在家乡《太白风》刊物、槐荫论坛、新浪博客、中国散文网、江山文学等网站相继发文百余篇。曾任新浪网站网刊编辑；江山文学网散文、小说编辑；《蕾鸣》电子杂志散文、小说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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