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犹未死,亘古诗魂存
——在叶嘉莹先生《中华诗词之美》课上
文/张祯祎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一袭朴素洁净的寒衣,两颊慈祥平和的笑意。心系三尺讲台,涉足四方天地,她深情传授,虔诚求索;波澜起伏的人生里,她心潮翻覆,五味杂陈;丧母又失女,她渴求在诗词间找寻一抹永远长青的柳色;命运总罚她倾听凄凉的哀悼,她却吟诵着诗词间无形而有神的力量,从不罢休;未能和亲人长相厮守,她选择了和古典文学天长地久;耄耋之年,她的初心仍坚若磐石,将苦难给予她的况味一一参透。
她是叶嘉莹先生,被人们誉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
初见叶先生,是在《中华诗词之美》的课程中。彼时的她早已鬓如秋霜,就和所有平常的老妇人一样,她和善的目光总透露出几分亲近。可若是她正了正色,轻吐出那些历朝历代的诗词曲赋来,你会觉得,她和这些诗句一样饱经沧桑,一样沉稳透彻。她娓娓道来的讲述使你明白,诗词何以博大精深。
叶先生讲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对字词严谨而细致的分析,令我大开眼界。早在初中时,我便在课外背诵过这首脍炙人口的花间词,一直对其中“小山”一词怀有疑问。当时查阅词后的注释,释义为“小山眉”,又简要提点了几句古代女子的眉型,便再无其他。多年后,这首词在《小词与性别文化》的课上再度“现身”。循循善诱的叶先生并不急于将标准答案“和盘托出”。她首先明确:温庭筠此处所言“小山”不是“自然之山”,而是室内的“山”。带着这样的思路,她列举了温庭筠所处的晚唐时期关于“小山”三种注解:一是小山眉,二是枕头,三是屏风。联系整句诗分析,女子画眉和垫枕头,都不可能“重叠”,唯有“屏风”“重叠”才最符合作者本意。
叶先生如是三番有理有据的推导,让我在收获知识的同时,也恍然大悟:诗词注解需要“审问之,明辨之”,它虽不如数理学科那样严密,但也必须遵循一定的语言逻辑。
讲到王国维与张惠言关于“词之美感”的争辩时,叶先生表示,她不否定王国维的主张“词以境界为最上”,但觉其“境界”一词含义模糊;她也不排斥张惠言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但张惠言对词的深文罗织、过分解读让她不敢苟同。身陷于王、张两大对立阵营之间,叶先生却是平衡取舍,辩证剖析。她赞美王国维读词“善于联想”,往往能读出“词外之意”,但她认为,读词不能仅止于此;她认为张惠言说词“兴于微言”“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未尝没有道理,但她批评张惠言的某些观点还是有“断章取义”之嫌。
叶先生深得王、张之说的精华,在此基础上,提出“词的表达精微、幽深、委婉,能给人丰富的想象空间”,同时挖掘出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诗是作者显意识的活动,意义明晰,重在报国言志;而词乃歌词,讲究含蓄,重在表情达意。身为一个颇有名望的学者,她明白如何在茫茫的词学长河中形成自己独到的观点,并传播给五湖四海的学生们。
这样一种坚持和奉献,是叶先生心甘情愿的,也寄托了她毕生的希冀。熟悉叶先生的人们,自是了解这位柔弱女子曾经历的种种天灾人祸。她和所有传统女子一样,面对丈夫的横加施暴,面对女儿和女婿的过早亡故,选择了隐忍于胸。无数次,那飘摇的诗魂跌宕于血雨腥风的岁月间——她彷徨于“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的遥远记忆中,也挣扎在“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的故园之情里,可她从未让自己和诗词这位知己分离。“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她把绝望后的温柔、痛苦后的清醒、苍老后的年轻以及一颗清如玉壶冰的心灵,安放在一行行朴实真挚的诗行里,不求谁来哭泣,更无需谁来叹惜。只因千磨万击是她的宿命,宁静自持是她的本性,她只愿在千百年的诗韵词风之中,活成她自己。
作为教授,她慎思笃行;作为女性,她刚毅不屈;作为诗词的女儿,几十年如一日的传承和播种,让她的身躯化作了出水芙蓉,灵魂凝结成了一颗颗莲子,缠绵拨尽后所露的莲心莲意里,是亟待实现的夙愿——“要见天孙织锦成”。
作者简介:
张祯祎,在校大学生,热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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