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文/李犁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开过来，噌地刹住，鸣了一声喇叭。大为站在门口刷牙，嘴边糊着白色的泡沫。春天来了，风很软，几只麻雀在屋前的树上唱歌。
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手里拎着包，麻利地打开了轿车的后门。从轿车的后门下来一个身穿灰色马甲的中年人。他们一前一后向大为走来。
年轻人趋步向前，对大为说，我是小程，这位是卫......中年人打断了小程的话，问，建华在吗？
大为愣了一下，才明白面前的中年人问的是住点的罗科长。罗科长是县委政研室下来的，任联系点的工作队长。
小程在一旁向大为使眼色，大为不解其意。大为说，罗科长不在。他每天都回城里去，这会还没来。
中年人蹙了一下眉说，不在就算了。回头告诉他，说老卫来过了。我们走。
大为后来才知道，来的身穿灰色马甲的中年人是县委办卫主任。大为因为多说了一句话“罗科长每天都回城里去”，虽然这句话是实话，但罗科长肯定不希望这句话从大为的口里说出来，特别是对罗科长的顶头上司县委办卫主任。这句话后来传到了罗科长的耳朵里，于是大为就一直呆在县委办的联系点里，没有挪过窝。
联系点所在的村叫大坪村，隶属于毛岭乡。住点的有三个人，除了罗科长、农技员大为，还有一个是畜牧兽医师老柯。老柯是半边户，经常回他的老家去帮老婆种责任田。所以长期住在点上的只有大为一个人。
不久，卫主任上升了，升上了县委副书记，升上了副书记后还是在大坪村挂点。
第二年春天，卫副书记又下村来了。他是下来调研“油-瓜-稻”轮作种植模式的。他还是坐着当县委办主任时候的黑色桑塔纳。
住点的三个人都在。卫副书记依然穿着那件颜色有些发暗的灰马甲。这让大为心里觉得亲切。他跑到罗科长的前头去跟卫副书记握手。他感到卫副书记在握他的手的时候用了用劲。卫副书记的秘书小程在卫副书记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一百亩“油-瓜-稻”轮作项目在大坪村落地了。卫副书记又下来过几次，每次下来都到示范片里去看看。有一次他对罗科长说，大为的农业技术指导怎么样？罗科长想了一下，说，怎么说呢，还算行吧。卫副书记蹙了一下眉头，说，还行是什么意思？
这一年的“油瓜稻”轮作项目获得了可喜的成功，县里在大坪村召开了现场会，表示要将这一种植模式在全县推广。
又一年春天来临的时候，罗科长调走了，调到毛岭乡任副书记，老柯也退休了，联系点只剩下大为一个人。大为估摸着这个联系点大概要撤了。
上面很快传来消息，说卫副书记出事了，牵连到地委亲自督查的某个腐败案里，被停了职。而曾经是卫副书记的秘书小程升了，升为了县委办调研科长，同时任大坪村联系点工作队长。不久，卫副书记真的独自一人背着铺盖卷下到大坪村联系点当起工作队员来了。
大为感到很惊讶，怎么县委副书记当得好好的，忽然就被停职了？
他不明白。
他一边接过卫副书记的铺盖卷，一边说，卫副书记，您，您怎么下来住点了？
卫副书记说，你不要叫我卫副书记，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还是叫我老卫吧。
老卫，——不，我不能叫您老卫，我叫不出口，——我还是叫您卫副书记吧。大为说，他们说您犯了错误，我不相信！您那么随和，穿着那么朴素，您跟我握手的时候总是那么亲切，您每次下来都和我们一起下田劳动，到农户家吃派饭还交钱......他们说的我一点都不相信！
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真的被停职了。但是我不承认我有问题。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你还年轻，出校门没两年，对社会的认识和体会还不深。他伸出手跟大为握了握，像以前一样，手上暗暗地用了劲，然后笑了两声，说，大为，我们现在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
小程——现在应该叫他程科长了——虽然当着县委联系点的工作队长，却很少下村来，但每次只要下来了，都坐的是黑色的别克车，先到乡里，然后由乡里的干部陪同一起下来。
小程现在跟卫副书记完全调了个，小程的领导才能和魄力就表现出来了。他每次下来就召集乡干部和村干部开会，在会议上布置工作，然后去乡长和村长家的酒桌上调研情况和解决问题。他工作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他的个人威信很快就树立起来了。原来的罗科长现在的毛岭乡罗副书记对他的工作很配合。
当工作队员的卫副书记——现在应该叫他老卫了，但大为还是改不了口——现在完全是一个农民的模样了：戴着颜色发黄的草帽，穿着当年在部队时候的褪了色的迷彩服，脚上是一双绿军鞋。大为种了一亩试验田，试验的是“虾稻共生”种养模式，卫副书记跟他打下手。
收获的季节，地委办的调查组来了。他们去了乡政府，把大为叫了过去。
调查组是来调查老卫担任县委副书记期间的问题的。参会的有县里陪同下来的干部、乡里的书记乡长，以及驻村的程科长和大为等。
会议的气氛有些凝重。调查组组长主持会议，他起头道：卫副书记——哦，老卫同志——他现在是停职了，他的问题还没有查清楚，在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之前还不能下结论。这次是奉地委领导的指示，进一步就他的有关问题进行调查和核实，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听取大家的反映、看法和意见。
与会的人都不表态，无论调查组组长如何鼓励和诱导，大家都默不作声。调查组组长束手无策，最后只好发调查问卷。问卷收起来后，调查组组长问大家还有没有问题需要反映的，没有反映的就准备散会了。这时候，大为忽然站了起来，举起手说，我有话说！
大为说，卫副书记是个好人，是个好官，你们为什么要冤枉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
调查组组长向下压了压手，打断了大为的话：好了，好了，这位同志你不要多说了，我们会深入调查和认真研究的。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刚才这位发言的同志请留下来。
调查组组长把大为领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调查组组长说，你现在把你知道的关于老卫的情况和事实都告诉我吧。
大为说了很多，说得语无伦次。他把见到卫副书记第一次下联系点，一直到最近他们一起种试验田的情况，都对调查组组长说了。调查组组长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大为说，没有了，我就觉得卫书记是好人，你们一定是冤枉他了！调查组组长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不要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对外面讲，明白吗？大为想，为什么不能对外面讲？既然说的都是客观事实，有什么不能公开讲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调查组走后，乡里的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离开乡政府的时候，他向乡委罗副书记微笑告辞，罗副书记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卫副书记的问题终于被调查清楚了，没有滥用职权收受贿赂（他确实收过别人送给他的土特产，但他又把自己家里的烟酒回送了别人），没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调查了他和家人所有的财产和银行存款，都有合法来源），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有一个年轻女子与他来往密切，调查发现是他在上大学的外甥女，家境困难，他每月去看望她，给她送生活用品和钱），没有从事宗教和封建迷信活动......地委发了一个通告，澄清了事实真相，决定对卫副书记官复原职。
得到消息，大为偷偷地哭了。卫副书记要走了，他真有些舍不得，就像一个身边的亲人要离开了将去远行一样。
那是卫副书记和他在村里的最后一次彻夜长谈。卫副书记说，大为，地委调查组下来，别的人都不敢为我说话，你为什么要站起来为我申辩？你不怕跟一个被停职处理的人站在一边，可能永远也得不到提拔重用吗？大为说，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我就觉得您是一个好人，好人不应该受到冤屈。卫副书记说，我现在官复原职了，以前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现在可以做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大为摇了摇头。卫副书记说，你真的是一个心地单纯的人，现在像你这样善良单纯的人真的是太少了。大为，我想让你到我的身边工作，担任我的秘书，你愿意吗？大为感到卫副书记的话来得太突然了，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说，让我想想。卫副书记说，好，你认真想想，想好了告诉我。等我把上面的事情都安排顺了，我再下来看你。卫副书记伸出手，与他的手用劲握了握。他感到卫副书记的手又宽厚又温暖。
又一年的春天来了，风很软，几只麻雀在屋前的树上唱歌。卫副书记坐着原来当县委办主任时候的那辆黑色桑塔纳来了，没有带秘书。
他问大为：你想好了吗？
大为说，我想好了，我还是想在大坪村住联系点，干我的本行。政界不适合我。
卫副书记点了点头，说，好，我尊重你的想法，干农业技术也好，将来也许是这方面的专家，带领老百姓科技致富。卫副书记伸出手与他握了握，他感到卫副书记的手传递给他一种特别的信心和力量。
作者简介：
李犁，本名：李卫国，湖北咸宁人，作家、诗人、编剧。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诗人》《诗潮》《散文百家》《青海湖》《南方文学》《湖北作家》等全国100余家报刊，入选《1993年度散文选粹》《新世纪作家文丛》等10余种选本,荣获首届长江文学奖、首届舟航文学奖、首届桂花文艺奖、第二届桂花文艺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暗尘》《沉年》《经年》《浮年》《天下苍生》、中篇小说《白晃晃的阳光》《满院槐花》《特殊任务》、小说集《创痛》《月色清凉》《风吹过那道梁》、散文集《在时光里静静打坐》《这方水土》、诗集《花信子》《怀念》等，创作和改编电影剧本《大地作证》《不动声色》《河背之上》等10部，出版《李犁自选集》4部，迄今发表作品累计300余万字。系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视界》杂志执行主编，《九头鸟》杂志小说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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