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雀舞中
文/曹洪杰
我循着声走到窗边，第一次看到对面的居民楼每家每户都亮着灯。面对着曾经罕见的景象，我突然疑惑起来，想知道“万家灯火”这个词描绘的景象到底是全部亮起的街巷，还是因为庞大就可以忽略其中空隙的繁华。
遥望庚子年春，一切放荡地融进混沌，一切又从混沌中抽出新生。我陡然想起疫情的某一天晚上，隔壁楼的一个女生破开窗子大喊——“我们都要加油”，声音从动荡中穿透出来，融于夜色。我走进阳台，在那里听到了很多人声，从楼上响至楼下，都不经意地掺和进别人的生活。
那些声音其实一直在那里，提醒我原来在封闭当中一个人的世界与别人的世界仍然是有交叠的，只是这种作为观察者的交叠，在大部分时候带来的感觉是隔绝而非联结。它们存在着，有多近就有多远，见证反倒是一种由“直视”带来的疏离。那些躁动、争吵、狂笑与黯淡，那些细碎的、吵闹的、无奈的与疯狂的，因为在外面，所以但凡不闭耳塞听，都只会觉得更加隔绝而已。
那破开了夜幕的声音在混沌之中，像是一只虚弱的手转而握上了我的手。确切来说，这只手没有力气，它甚至只能只是一种意念，带着城市里的人们在夜里狂奔，一路上让路灯畏缩。被围困在楼中的我们挺起伞骨般的脊梁，每一个人都推开窗，用饱含着坚毅温度的目光催开绕满血管的蔷薇。那目光澄澈、温和，沉着而不失灵气，专注而不失柔情。那种无比坚毅、饱含不幸却又满怀希冀的神色，裹挟着对命运的呼告砸在我们肩上，也会有人眼圈发红，仿佛到了最最坚强的时刻，要与身前的敌人决一死战，要去抢夺胜利——比“和平时期”更为壮丽和伟大的胜利。赋予了精神体的爬藤植物肆无忌惮地在每一个能发声的喉咙里嵌入种子，发出了那样决然的声音——为弱者发声，为先锋讴歌，为逝者悲恸，卒章句尾之中为苦难疲敝而奔走不停。
无极中，我倏然感到一种真实与温存。阴涔涔的夜里流星袭来，窗柩里每一盏灯光下的诚挚祈愿从地底上升至顶空，闪烁下去成为尾翼，陨石会分裂，梦想会成真，当这场与自然的戕战落幕后，离去者终会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人间，成为我们幸存者与冲锋者的平安符。我呼了口气，看向积云密布的窗外，渐暗的光景里，小区周遭未免显得冷清，建渣在破楼前支棱不起身体，几棵枝繁叶茂的树本应四季常绿，却不知什么缘故显现出一树不属于春夏的枯黄，看得出那是一种突发的憔悴，有别于常年的积累。
空地上回响太多故事的声音，但我们看不见，也常听不见，将这些暗涌于生活中的声音视作空无。我们无数次在幻想中抚摸过飞云层叠的樱树，也用指甲扫落碑刻上碎裂的红漆，碎屑簌簌地落进泥土，聆听那样一种切实而又自然的乐音。那段时期，我们就像是白天寄存在未知形体中的意念，而在夜晚负责出来巡视的幽灵，侧身滑过保安虚掩的大门，游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市中心那侧的大厦外侧彩灯还在闪烁，医院的高楼上还是一片亮堂，服役多年的街灯里总有几只精神恍惚，偶尔几辆轿车飞驰而过，欲划清和黑暗的界限。地铁站入口惨然，仿佛地铁系统是躲在地下的庞然大物，而碍于空间不足，被迫露出头部。老店的卷帘门或是窗棂把其内部世界掩藏得完备，牌坊紧扣大门。一些烈雨与黑暗相裹挟，独属于空荡街道的混杂声音，算是对所有幼稚的藏匿带来席卷式的冲刷。
曾经的这里也是一方不起眼的土地。没有人告诉这里的人们远方是什么样子，也没什么通去外界的载体，所幸，这片大地上繁杂而又生生不息的声音恒久地流淌着。在年轻人的心里，所有的当下便是老式自行车锁链摩擦的金属声，而所有的远方只与那些渺远的鸣笛声有关。站在城市的边缘，有多少青年在远方的声音里默默地寄托了许多与梦想相关的丰盈爱意。在这些时刻里，未来仍然是镀光圈的东西，却不那么遥不可及。而如今城市里回荡的声音，或是已然连接起城市脉络的快车正中气十足的汽笛声，或是由远处船只鸣起的笛声，正孵化出现代与自然生灵融为一体的通透——那些初生於菟般的青春活力，那些融入了月色之静谧与奔晷之炽烈的铿锵音色，领衔着你我书写出一个个溯流而上的故事……
当荒芜土地之上万丈高楼平地而起，现代化公路绵延探入曾经无人问津的村庄，当往来游人沿着江河岸络绎不绝，站在风雨廊桥之上观涟漪层层渐远，或者是再靠近些，站在江畔的石阶上张开双臂，你或许会感受到现代与传统交织的这片水域如中流砥柱般的坚韧——它裹挟着遥远的游鱼汩汩而来，浩渺天地间，每个人都成了毗邻声音之水而居的生命体。纵使洪水骇浪滔天也从未将我们淹没与消解，再湍急的河流、再复杂的框架也封锁不住我的灵魂。当那些如歌般的声音将我身体内部最后一团蜷缩的郁结疏解，我终于成为我，那一刻有一丝奇妙的释然回归了我的内心。
城市此刻犹如一个磅礴的动物，拥有着人们无法匹敌的长度与生命，它蕴含的感情、它容纳的声音，撕扯着、牵系着你我的神经。
——故而，我们将将在充斥着声音的世界里游走，是它们穿透我们的身体，还是我们去与它们融合，我们无法回答。声音更像是一种游离于生活却又不曾失真的介质，你我依凭着它亘古浮沉，更待它濯洗心灵之泥垢，旋转雀舞中直抵哲思与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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